“時钺叩謝天恩,愧對将士,負了肅王殿下。此生怯懦,唯願來世……”
時戬的指尖狠狠劃過刀鞘,在“钺”字上留下一道血痕。這麼多年,他兄長到死都在謝恩,謝那個逼他飲下毒酒的“君恩”!
時将軍力戰殉國,壯烈非常。當時所有人都這麼說,連肅王都紅着眼眶在靈前酹酒。可兵部送回來的甲胄明明那麼幹淨,連一道刀痕都沒有。
“好一個……力戰殉國。懦夫。懦夫!”
時戬的指尖撫過刀鞘,忽然想起兄長最後一次出征前,将這把佩刀交給他時欲言又止的眼神。
窗外驚雷炸響,照亮了他猙獰的面容。
“裴霄雪,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時戬低笑起來,聲音嘶啞得可怕,“連死人你都要利用……”
燭火在風中瘋狂搖曳,将他的影子投在牆上,扭曲如惡鬼。
八皇子府,西廂暖閣内,燭火融融。
耶律珊丹對鏡梳妝,銅鏡映出一張芙蓉面。她指尖蘸了嫣紅口脂,輕輕點在唇上,又用指腹暈開,讓那抹紅顯得愈發嬌豔欲滴。鏡中人眼波流轉,長睫微垂,一副溫順柔媚的模樣。
“殿下可回來了?”她輕聲問,嗓音甜軟如蜜。
侍女低頭:“殿下還在書房。”
耶律珊丹輕輕歎息,眼尾垂下,顯得楚楚可憐:“殿下這般勞累,我總該去瞧瞧。”
書房外,她故意放輕了腳步,金鈴卻随着步伐叮咚作響。
“殿下……”她柔聲喚道,嗓音裡帶着恰到好處的怯意與依戀,“夜深露重,您該歇息了。”
蕭咎擡眸,目光平靜如水,既無厭煩,也無波動,隻是淡淡“嗯”了一聲,又低頭繼續閱覽文書。
她咬了咬下唇,似有些委屈,卻仍溫順地走近,素手執起茶壺,替他斟了一杯熱茶。遞茶時,指尖不經意擦過他的手背,又像受驚般縮回,臉頰适時泛起薄紅。
“妾身笨手笨腳……”她低聲道,眼睫輕顫,“殿下莫怪。”
蕭咎接過茶盞,神色依舊溫和,卻疏離得像是隔了一層琉璃:“不必忙這些,你去歇着吧。”神色依舊平靜,仿佛她不過是一縷無關緊要的風。
耶律珊丹卻不肯就此退下。她眼波盈盈,忽然“不慎”踩到裙角,身子一歪,輕呼一聲便往蕭咎懷中跌去。紗衣随着動作滑落,露出半邊雪白的肩頭,在燭光下瑩潤如玉。
蕭咎擡手扶住她的手臂,将她穩穩推回原處。他的神色終于冷了下來,嗓音雖仍溫和,卻不容置疑:“出去。”
耶律珊丹眼眶瞬間紅了,唇瓣輕顫,似有千般委屈。她強撐笑意:“那……殿下早些休息。”低眉順眼地攏好衣襟,福身退下。
退出書房後,耶律珊丹臉上的柔媚如潮水般褪去。
“裝得可真像那麼回事……”她輕嗤一聲,語氣涼薄。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夜色深沉。耶律珊丹緩步走向自己的院落,背影挺直如刀,哪還有半分柔弱之态?
房門關上的刹那,蕭咎唇邊那抹溫和的弧度倏地消失。
踩到裙擺的時機太巧,衣襟散開的弧度精準得宛若被設計過,連那聲“不慎”的驚呼都掐得恰到好處——拙劣得讓他連敷衍的興緻都沒有。
蕭咎嗤笑一聲,将批閱完的戶部文書擱到一旁,又取過兵部新呈的軍報。
燭火下,他的目光一行行掃過字迹,指尖偶爾在關鍵處輕點,眼底映着跳動的火光,專注得近乎貪婪。
——這些權術、軍務、政令,他學得太晚。
冷宮裡沒有先生,沒有筆墨,隻有酗酒瘋癫的母親和發黴的飯食。他最初的“功課”,是趴在漏風的窗棂下,偷聽路過太監的隻言片語,再一點點拼湊出朝堂的動向。
而現在,他終于能光明正大地觸碰這些文書,将那些零碎的信息串聯成完整的脈絡。
……
記憶忽然翻湧。
——昏暗的冷宮内室,母親蜷在破舊的榻上,像一具蒙着皮的骨架。
蕭咎像往常一樣,将藥丸遞到她唇邊。
這一次,母親沒有瘋癫地質問他的欺騙和許諾,也沒有癡笑着念叨皇帝的名諱。她隻是緩緩擡起渾濁的眼,定定地望着他,枯瘦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袖,力道輕得像片落葉。
那眼神哀戚至極,卻又清醒得可怕。
蕭咎平靜地回視她,指尖抵着藥丸,輕輕推進她幹裂的唇間。
“母親,該吃藥了。”他輕聲說,聲音溫柔得像在哄孩子,“您不死,兒子出不了冷宮。”
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
蕭咎垂下眼,繼續批閱軍報,朱砂筆在“北疆駐軍”幾個字上畫了個圈。搖曳的火光映在他眼底,明明滅滅,像極了冷宮裡那些熬不盡的長夜。
他想起今早皇帝看他的眼神——帶着幾分審視,幾分興味,像是在打量一件趁手的工具。
“呵……”
蕭咎輕輕吹熄了燭火。
黑暗中,他無聲地勾起唇角。
他沒有退路,也從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