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府,芍藥花期正盛,繁花似錦映華筵。
重瓣芍藥在庭前開得烈豔,深紅淺粉堆疊如雲,映着女眷們華貴的衣裙。蕭長岫斜倚在紫檀雕花的美人榻上,一襲月白廣袖長裙,衣擺處銀線繡着半凋的芍藥,整個人如一抹倦怠的月光,落在滿園濃豔裡。
侍女捧着鎏金托盤上前,輕聲道:“殿下,相府送來了新制的茶點。”
蕭長岫懶懶地“嗯”了一聲,指尖繞着琉璃杯口打轉,杯中葡萄酒晃出細碎的光。她目光掃過席間——耶律珊丹正被幾位妃嫔圍着,一臉天真地誇贊大晟的花卉。
“這、這花比我們北狄的雪蓮還大,還美!”耶律珊丹結結巴巴地說着。她似是穿不習慣大晟宮裝,手指不小心碰倒了一盞茶,慌忙用袖子去擦,袖口金鈴叮咚亂響。
妃嫔們掩唇輕笑。
“北狄女子果然粗蠻。”李昭儀搖着團扇,“聽說公主來時,還在驿館當衆起舞?”
耶律珊丹頓時漲紅了臉,手指絞着衣角,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蕭長岫忽然輕笑一聲。
“本宮倒覺得,公主天真爛漫,甚是有趣。”她聲音不大,卻讓席間瞬間安靜,“當年孝靜皇貴妃入宮時,不也在禦花園唱過草原歌謠?”
李昭儀臉色一變,讪讪地閉了嘴。
耶律珊丹感激地看向蕭長岫,卻見長公主正垂眸品酒,仿佛剛才那句解圍隻是随口一提。
——但蕭長岫看得清楚。
北狄公主方才故作羞怯,絞衣角時的儀态卻并不失态,指尖隻是略微絞緊,褶皺掐得恰到好處;那口大晟官話看似結巴,字句間的發音卻比在座某些南方妃嫔還标準。
“公主學大晟話,”蕭長岫突然擡眸,紅酒在杯中映出耶律珊丹瞬間僵硬的臉,“比學舞蹈用心呢。”
席間又響起笑聲,這次卻帶着幾分意味深長。
侍女恰在此時呈上裴相府上送來的茶點——玲珑剔透的水晶糕,做成芍藥形狀,花蕊處一點朱紅,豔得像血。
蕭長岫用銀簽挑起一塊,對着陽光看了看,忽然失了興緻似的放回盤中。
“賞給八皇子府吧。”她漫不經心道,手腕慵懶揚起,一縷青煙自丹蔻與朱唇間袅袅升起,“新人該嘗嘗鮮。”
陽光透過水晶糕,在那點朱紅上投下詭異的影,像未幹的血漬,又像某種隐秘的訊号。
裴府書房,沉香袅袅。裴霄雪執黑子,指尖在棋盤上輕輕一點,落子無聲。
“父親又購了新宅?”裴照臨盯着棋盤,白子懸在指間。
窗外隐約傳來工匠修葺的聲響。一件件珍寶從庫房中搬出——鎏金香爐、象牙雕屏、西域琉璃盞,在日光下晃出刺目的光。仆從們小心翼翼,生怕磕碰了這些價值連城的珍寶,可裴霄雪連眼皮都沒擡一下,仿佛那些不過是堆砌的磚石。
“嗯。”裴霄雪目光未離棋盤,“西城三進,帶個荒園。”他說着荒園二字時,眸光幾不可察地一動,像是想起什麼。
裴照臨忽然記起,母親生前最愛侍弄花草。那荒園若在,怕是要被她種滿紫藤花。
白子落下,他輕聲道:“工部劉大人昨日流放了。”
“嗯。”黑子緊随其後,“他女兒繡工不錯。”
裴照臨指尖一顫。劉小姐是名揚京城的繡娘,曾給公主繡過婚被。
“收在庫裡。”裴照臨抿唇,“殿下弓馬娴熟,兒臣……愧對厚贈。”
黑子“嗒”地截斷白龍。“既是愧對,不如歸還。”裴霄雪語氣平淡,“近期少與肅王黨羽相與為好。”
沉香燃盡,換香的小厮碰倒了案頭書卷。一頁地契飄落,裴照臨俯身去拾,忽見背面朱批:
“毗鄰肅王别院,宜通渠。”
他指尖一顫。“通渠”二字墨迹尤新,像是近日才添上的。
他猛地擡頭,父親卻已轉向窗外。“那株老梅,”裴霄雪忽然道,“該砍了。”
裴照臨順着望去。那是當年母親親手栽的梅樹,下人照料不當,枯了三年了。
“父親!”他聲音有些發顫,“劉大人究竟犯了什麼……”
“你輸了。”裴霄雪截住話頭,指尖點向棋盤。白子潰不成軍,黑勢如鐵桶合圍。
裴照臨怔怔看着棋局,胸口發悶。他想起昨日去劉府送行時,劉小姐看向他時哀戚的眼神。那姑娘塞給他一方帕子,是獻給公主,花樣還是他親手描的。裴照臨看着素絹上繡着的半枝殘梅剛欲開口,劉府衆人卻已在官兵羁押下被帶走。
“老爺,戶部林侍郎到了,說是與您約了今日議事。”小厮在門外低聲禀報。
“兒臣先行告退。”裴照臨回過神。起身時衣袖帶翻茶盞,褐漬在棋盤上漫開。
裴霄雪凝視那片污漬,半晌才道:“這局棋,白子輸在太過心軟。”
裴照臨僵在門邊。聽得父親聲音平靜續道:“朝堂對弈,容不得半點慈悲。你每退一步,就有人進一步。”
日光透過窗紗,棋盤上的茶漬漸漸幹涸,裴照臨垂在身側的手開始微微發抖。
“你以為劉家父女的眼淚,能換回什麼?”裴霄雪擡眼,看向兒子僵直的背影,“今日若是裴家落敗,下場不會比他們好半分。照臨,裴家所仰仗的,不過是一步先機。”
“……兒臣明白了。”裴照臨低聲道,終究沒再回頭。
風掠過廊下,吹散了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裴照臨推門而出時,正撞上匆匆趕來的林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