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步上前,跪在肅王身側,銀針迅速刺入幾處大穴,可蕭景桓的瞳孔已經散開,脈搏微弱至無。葉明珏抿緊唇,手下未停,繼續施救。
時戬站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肅王……死了?——在這個節骨眼上?誰幹的?裴霄雪?裴霄雪再怎麼樣也不會蠢到在衆目睽睽之下毒殺肅王!那會是誰……
他茫然擡頭,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卻隻覺得腦子裡亂麻一團,根本理不出頭緒。
視線眼神到皇帝腳下破碎的玉杯,琥珀酒液正順着青磚縫蜿蜒成血絲般的細流。時戬猛地意識到,肅王死前最後一口酒,是皇帝在大庭廣衆之下,親手斟的。
“但……怎麼可能……”他指尖發冷,腦中閃過陛下撫杯的修長手指,裴相紋絲不動的嘴角,還有肅王飲盡時滾動的喉結。
太醫院的人很快趕到,為首的正是葉明珏的父親——太醫院首席葉敬梧。他隻看了一眼兒子的手法,便沉聲道:“心脈暴裂?”
葉明珏點頭:“脈象驟停,瞳孔已散。”
葉敬梧不再多言,接手急救。銀針、藥石、推拿……一番忙亂後,他終于停下,擡頭看向皇帝,聲音沉重:“王爺心脈驟斷,确系猝死。”
喜樂聲早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女眷壓抑的啜泣。肅王躺在地上,面容扭曲,再不複方才的意氣風發。
喜宴變喪宴,不過一瞬之間。
蕭景琰踉跄後退兩步,面色煞白,像是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噩耗。藍逸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他的手臂,低聲道:“陛下節哀。”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肅王躺在地上,面容猙獰,再無生氣。
裴霄雪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聲音沉穩卻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驚疑:“葉太醫,猝死?肅王殿下正值壯年,怎會突然猝死?”
葉敬梧擦了擦額角的冷汗,遲疑道:“回丞相,王爺脈象驟停,确系心脈暴裂之症……”
裴霄雪眉頭緊鎖,似在思索,忽然擡眼:“酒可驗過了?”
話一出口,他像是猛然意識到什麼,臉色微變。
蕭景琰倏地擡眼,眸中寒光驟現,擡手就是一記耳光!
“啪!”
清脆的掌掴聲在殿内炸開。裴霄雪偏過頭,唇角滲出一絲血痕,當即跪下:“臣失言,請陛下治罪。”
空氣凝固。
滿堂賓客屏息垂首,無人敢動。
藍纓咽了咽唾沫,硬着頭皮打破沉默:“陛、陛下息怒,丞相絕非懷疑您……隻是為保萬全,酒确實該驗一驗,萬一有賊人提前下毒……”
蕭景琰閉了閉眼,胸口劇烈起伏,最終揮了揮手,像是疲憊至極。
葉敬梧顫顫巍巍地捧起碎杯殘酒,銀針、藥粉一一試過,半晌才伏地禀報:“酒器與酒液……皆無毒。”
“肅王殿下……天不假年。”
蕭景琰像是被抽幹了力氣,緩緩阖眼,啞聲道:“以親王禮……治喪。”
滿殿跪伏,無人擡頭。
——無人看見,皇帝低垂的眼底,一閃而過的冷光。
寝殿的燭火晃得厲害。
蕭景琰獨坐在龍榻邊,掌心托着枚牛皮扳指——從肅王指節上褪下來的,邊緣還沾着幹涸的血迹。燭芯“啪”地爆了個燈花,恍惚間竟像是回到二十年前的禦花園。
成和九年,先帝壽宴。那時他還是無人問津的齊王,獨自站在人群邊緣。忽然喝彩聲炸響,但見十四五歲的少年張弓搭箭,三支羽箭流星般接連穿透百步外的柳葉靶。陽光給他鍍了層金邊,連額角的汗珠都亮晶晶的。
“你也是王爺?”十四五歲的少年錦衣玉帶,馬尾高束,歪着頭打量他,“好面生,我怎麼沒見過你?”
蕭景琰記得自己攏了攏半舊的藩王服制:“齊王蕭景琰。”
“齊王?”少年眼睛瞪得滾圓,“那你就是大哥封的咯?”他湊近比劃身高,“你也沒比我大幾歲啊?”
風穿過回廊,吹散了這個注定沒有答案的問題。蕭景琰隻是笑,看着眼前這個被寵壞的弟弟——他當然認得,這是寵妃所出的四皇子,是父皇手把手教射箭的寶貝,是衆星捧月的天之驕子。
“你會玩彈棋嗎?”少年突然問。
半日後,當蕭景桓勾着他肩膀喊“三哥”時,禦花園的海棠落了滿肩。
“你别叫我肅王。”他皺着鼻子,“我不喜歡這個封号,講出來都硌嘴。再說了,都是兄弟,叫封号多生疏啊。”
蕭景琰怔了怔。
少年不耐煩地拂去肩頭的花瓣,順手抓給他一把西域奶糖:“三哥,你叫我阿桓吧。”蕭景桓擡起的眼眸亮晶晶的,“我母妃就這麼叫我,你是我哥哥,這麼叫不算占我便宜。”
風掠過回廊,帶着初夏特有的暖意。蕭景琰喉結微動,這個親昵的稱呼在舌尖滾了滾,陌生得幾乎燙嘴。
“……阿桓。”他輕聲道,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糖塊在舌尖化開的甜膩仿佛還在喉間。蕭景琰摩挲着扳指上的刻痕。他想起十七年後,這個已經長成将軍的男人,在接到他密信時拍案而起的樣子。
“我在外督軍,竟不知陛下身邊還有這等奸佞!” 蕭景桓眉宇間怒意凜然,眼底卻燒着純粹的熱忱,“趁着新帝年幼就敢禍亂朝綱——” 轉身時蟒袍翻湧如浪,一雙眼亮得灼人,“三哥放心,我這就帶兵前去!”
燭花爆響,拉回飄遠的思緒。蕭景琰望着案頭攤開的北疆軍報,朱批“兵部藍侍郎接掌”的墨迹已幹。他擡手輕撫虛空,像是要觸碰某個永遠碰不到的影子。
“阿桓。”他對着滿殿寂寥輕聲道,“路是你自己選的……莫怪三哥。”
窗外驟雨忽至,淹沒了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