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懸在宣紙上方,遲遲未落。墨汁漸漸凝聚,在毫端搖搖欲墜。
時琛忽然想起昨日聞禮之轉身離去的背影——衣衫拂過門檻,連片刻遲疑都沒有。
“輪得到你來教訓我?”
那句話脫口而出時,他就知道會是這樣結局。可聞禮之竟真就這般幹脆,連句辯解都欠奉。
筆鋒猛地一頓,濃墨在宣紙上炸開猙獰的黑斑。時琛冷笑一聲,索性将錯就錯,筆走龍蛇地寫下去。
——橫如刀,豎似劍,撇捺皆是鋒芒。
時瑩常說他的字帶着殺氣。他那個整日神色恹恹,年紀輕輕便開始禮佛的姐姐,此刻大約又在撚着那串不離手的佛珠,仿佛這樣就能超度侯府滿院的血腥氣。
“世子,該換冰了。”
春桃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聲音裡帶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時琛沒擡眼:“進來。”
小丫鬟端着冰鑒輕手輕腳地進來,裙角沾着廚房帶來的甜糕香。她熟練地取出融化的冰塊,又換上新的,動作輕盈又利落。
“……若有人先靠近你,又疏遠你,對你忽冷忽熱,”時琛突然開口,“你怎麼看?”
春桃手一抖,冰塊“咔哒”撞在銅盆邊上。她偷瞄了眼世子的臉色,見他沒發怒的意思,才小聲道:“大、大約是暑氣太重,曬暈頭了吧?”
說完又覺得自己這話蠢,趕緊補充:“奴婢是說,天熱人容易犯糊塗……”
時琛輕嗤一聲。
春桃縮了縮脖子,麻利地換好冰,又給他添了杯涼茶。茶水溫熱适中,正好是時琛平日喜歡的溫度。
“下去吧。”
小丫鬟如蒙大赦,退出去時還不忘把門帶嚴實。
屋裡又靜下來。時琛盯着冰鑒上凝結的水珠,忽然起身推開窗。熱風裹着竹葉的沙沙聲湧進來,恍惚間讓他想起裴照臨某日說的——
竹子空心,反倒長得筆直。
那人說這話時,目光缥缈地落在時琛身上,聲音裡帶着慣有的溫柔,卻又仿佛喃喃自語。
時琛猛地合上窗。“砰”的一聲,案上幾冊書卷被震落在地。最上面那本《琴操》攤開扉頁,露出裴照臨半年前的題字:“弦有疑,當靜聽。”
墨迹清隽,如今看來卻刺眼得很。
驸馬府的琴室臨水而建,盛夏午後,湖面蒸騰的熱氣透過竹簾滲進來,連琴弦都變得滞澀。
《幽蘭》彈到第七段,裴照臨的手指懸在泛音位上,卻遲遲未落。
窗外蟬鳴刺耳,琴弦的餘震顫動着他的指尖。他盯着自己的手——纏着紗布,看起來像是受了傷,但其實完好無損。隻是近來總是不自覺地發抖,像是有根看不見的弦在拉扯他的神經。
肅王死了。
這個念頭又一次浮上來,像一滴墨落入清水,暈開一片渾濁。
——“近日少與肅王一黨交遊。”
父親說這話時,正于棋盤上落下一子,連頭都沒擡。裴照臨當時隻當是尋常的朝廷黨争,他是裴家的兒子,天然就是裴黨。可肅王突然暴斃,死在滿朝文武面前,死在皇帝的壽酒之後……
指尖一顫,本該清越的泛音變成一聲悶響。
他收回手,苦笑了一下。指節又開始不受控制地輕顫,他下意識攥緊,紗布摩擦的細微聲響在安靜的琴室裡格外清晰。
上一次回相府時,他無意間看到父親新得的地契。“毗鄰肅王别院,易通渠”——當時隻覺得這描述有些奇怪,如今想來卻如鲠在喉。
通渠?
可肅王的别院依山而建,本應不需要另引新渠。
為何……
“驸馬!”
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蕭雲昭提着食盒站在門口,發間的金蝶钗随着她的動作一晃一晃。那雙明亮的眼睛滿是歡喜的看着他,笑起來時眼角微微下垂,像隻不谙世事的小動物。
“驸馬的手還沒痊愈?”她湊過來,目光落在他的紗布上。
裴照臨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袖中,笑了笑:“這點小傷不值得殿下憂心,臣馬上就能教殿下彈琴了。”
小公主卻不依不饒,非要驗他所謂的“傷”,他隻好用左手在琴弦上一拂,流出一串清音。蕭雲昭被糊弄過去,興沖沖地打開食盒,裡面擺着幾塊杏仁糕,特意做成了笑臉的形狀。
“這可是我親手做的!”她得意地說,眼神亮晶晶的,“像不像驸馬笑起來的模樣?”
裴照臨一怔。
蕭雲昭已經捏起一塊糕點遞到他唇邊:“嘗嘗!”
甜膩的杏仁香撲面而來。裴照臨垂眸,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甜得發苦。
“好吃嗎?”
“嗯。”
小公主頓時眉開眼笑,絮絮叨叨地說起今日的趣事。裴照臨靜靜聽着,目光卻落在自己藏在袖中的右手上——用紗布掩飾的手抖,又能再藏多久?麻痹感傳來,他不得不将正發抖的手藏在案幾下,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