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的春雨來得又急又密。賈寶玉站在船頭,望着煙雨朦胧的碼頭,官袍下擺已被打濕大半。腰間白鶴香囊沾了水汽,散發出淡淡的藥香——這是黛玉特意配的,說是能避江南瘴氣。
"大人,靠岸了。"茗煙撐開油紙傘,小聲道,"碼頭上好像有人迎接。"
寶玉整了整烏紗帽,目光掃過岸邊那群衣着光鮮的官員和商賈。站在最前方的是個五十來歲的精瘦男子,一身绛紫色官服,想必就是揚州同知鄭明德。旁邊那個富态十足、腰間玉帶鑲滿明珠的,應該就是兩淮鹽商總商汪如龍了。
"下官鄭明德,恭迎府尊大人!"那精瘦男子果然率先行禮,聲音洪亮得幾乎蓋過雨聲。
寶玉還禮,眼角餘光卻瞥見汪如龍正在打量自己,那目光猶如毒蛇吐信,在他腰間白鶴香囊上停留片刻,又迅速移開。
"林大人故居已收拾妥當,就等府尊入住。"鄭同知殷勤道,"按察使大人特意交代,一定要讓賈大人住得舒心。"
寶玉微笑點頭,心裡卻明鏡似的——林如海故居閑置多年,如今匆匆收拾出來給他住,無非是想看他這個女婿踏入嶽父舊居時的失态模樣。更甚者,那宅子裡不知埋了多少眼線。
馬車穿過繁華的揚州街道,寶玉掀簾望去,兩旁店鋪鱗次栉比,行人如織,絲毫看不出去年剛遭過水患的痕迹。唯有偶爾閃過的乞兒和牆上未褪盡的水痕,暗示着這座富庶之城的另一面。
"那是..."路過一處十字路口時,寶玉突然看見一座石牌坊,上書"鹽政清明"四個大字,落款竟是林如海。
鄭同知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幹笑一聲:"林大人當年立的,說是要...呃...警醒後人。"
汪如龍突然插話:"林大人清正廉明,可惜天不假年啊。"他撫摸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意有所指,"這揚州城,好人總是不長命。"
寶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白鶴香囊,面上卻笑得雲淡風輕:"汪老闆此言差矣。嶽父雖逝,精神長存。您看這牌坊,不還立得好好的麼?"
車内氣氛頓時一凝。
林如海故居坐落在城西僻靜處,三進院落,粉牆黛瓦,比寶玉想象中簡樸許多。推開斑駁的黑漆大門,迎面是一叢茂盛的湘妃竹,雨滴打在竹葉上,發出沙沙聲響,恍如故人低語。
"這竹子..."寶玉駐足。
"林大人親手栽的。"鄭同知解釋道,"說來也怪,這些年無人照料,反倒越長越旺。"
寶玉伸手觸碰竹幹,冰涼濕潤的觸感讓他想起黛玉指尖的溫度。臨行前,她特意剪下一縷發絲編入香囊:"帶着它,就像我陪着你一樣。"
"府尊大人,這是書房。"鄭同知引他來到西廂一間屋子,"林大人當年...呃...就是在這裡..."
就是在這裡毒發身亡的。後半句鄭同知沒敢說,但寶玉心知肚明。他推開門,一股陳舊的墨香撲面而來。書房保持得很完整,案幾、書架、文房四寶一應俱全,甚至硯台裡還有未幹的墨汁,仿佛主人剛剛離開。
寶玉緩步走到書案前,指尖輕撫過桌面上幾處細微的劃痕——那是嶽父批閱公文時留下的痕迹。他忽然注意到案角有一塊不起眼的暗色污漬,心頭猛地一顫:是血迹還是墨迹?
"賈大人遠道而來,下官備了接風宴。"鄭同知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揚州八大鹽商都在春熙樓候着呢。"
春熙樓是揚州最奢華的酒樓,三樓雅間"天香閣"更是汪如龍的私人宴客廳。寶玉一進門,就被滿室金碧輝煌晃了眼——紫檀木桌椅鑲着金邊,牆上挂着名家字畫,連酒杯都是西域來的水晶盞。
"久聞賈大人詩才無雙,今日得見,果然風采非凡!"汪如龍舉杯相迎,十指上的寶石戒指在燭光下閃閃發亮。
八大鹽商依次上前敬酒,個個言辭恭謹,眼中卻藏着試探。輪到最年輕的鹽商馬世才時,他特意提起:"聽說賈夫人是林大人的千金?當年林大人查鹽稅時,可沒少關照我們啊。"
席間頓時安靜下來。寶玉端起酒杯,透過水晶杯壁看見酒液微微泛着不正常的渾濁。他佯裝飲酒,實則借着袖子遮掩将酒倒進了随身帶的銀唾壺裡。
"馬老闆客氣。"寶玉放下空杯,笑道,"嶽父生前常提起揚州鹽商慷慨解囊,修橋鋪路的善舉。如今本官來此,正要效仿嶽父,與諸位...精誠合作。"
他故意在"精誠合作"四字上加重語氣,滿意地看到汪如龍眼角抽動了一下。
宴席散後,寶玉婉拒了鄭同知相送,獨自撐傘走在揚州夜雨中。轉過一條小巷,他突然停步:"跟了這麼久,不累麼?"
陰影處走出一個瘦小身影,正是宴席上那個斟酒的青衣小婢。她左右張望後,迅速塞給寶玉一張字條:"大人小心,酒裡有藥。"說完便消失在雨幕中。
字條上隻有七個潦草小字:"鹽稅賬冊在竹林"。
回到府衙,師爺周瑞安早已候在書房。這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眼睛小而亮,像兩顆黑豆。
"大人,這是曆年鹽稅檔案。"周瑞安指着案頭一摞賬冊,語速飛快,"按慣例,新任知府需在三日内核對完畢。"
寶玉随手翻開最上面一本,發現是去年的賬目,記載得滴水不漏。但他爹在戶部,來之前便是指導過他一些了。他一眼就看出問題——鹽引數量與稅收嚴重不符。
"就這些?"寶玉合上賬冊。
周瑞安眨着小眼睛:"回大人,全在這兒了。"
"是嗎?"寶玉從懷中取出一本薄冊子,"那這是什麼?"
周瑞安一看那冊子封皮,臉色頓變。那是林如海私錄的密冊,上面詳細記載了各鹽場實際産量與鹽引的差額,正是當年引發血案的鐵證。
"這...這..."
"周師爺,"寶玉輕叩桌面,"本官既然來了,就沒打算糊裡糊塗地走。你是聰明人,應該明白。"
周瑞安額頭滲出冷汗,半晌才低聲道:"大人明鑒...有些賬冊...确實不在衙門..."
"在哪?"
"汪...汪府地窖..."
夜深人靜,寶玉獨自站在院中竹林下。雨水順着竹葉滴落,打濕了他的官靴。按照那青衣婢女的提示,他在一株最粗的老竹根部挖出個鐵盒,裡面赫然是幾本殘缺的賬冊和一份血書。
血書是前任知府所留,詳細記錄了他發現鹽稅貪腐後遭遇的威脅,最後寫道:"如臣遭遇不測,必是汪氏所為..."
遠處傳來更鼓聲,寶玉擡頭望天,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一彎新月從雲層中露出,冷冷地照着這座充滿秘密的宅院。
他摸了摸腰間的白鶴香囊,現在又多了一樣東西——汪如龍與京城某位大人物的密信抄本,正是青衣婢女冒險從汪府偷出來的。
這場博弈才真正開始。
芒種這日,汪如龍派人送來燙金請帖,邀賈寶玉赴"賞荷宴"。帖子上特意注明"僅叙鄉誼,不談公務",字迹工整得像是刻意描摹過。
"大人,這宴無好宴啊。"師爺周瑞安搓着手,小眼睛滴溜溜轉,"汪家後花園的荷花池,聽說填了七八個不聽話的..."
寶玉正在批閱公文,聞言筆尖一頓,在宣紙上洇開一團墨迹。他放下毛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白鶴香囊:"周師爺似乎對汪家很熟悉?"
周瑞安臉色一變,連忙擺手:"道聽途說,純屬道聽途說!"
"備轎吧。"寶玉輕笑,"本官倒要看看,這荷花池裡除了荷花,還能長出什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