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霧如輕紗般籠罩着賈府,濃稠得化不開。黛玉蜷縮在雕花大床上,腹中一陣尖銳的疼痛如利刃般襲來,毫無征兆地将她從睡夢中驚醒。她下意識伸出手,緊緊抓住床邊的錦緞床幔,指尖幾乎要深深嵌入柔軟的綢緞裡,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一絲安全感,緩解那鑽心的痛楚。
窗外,最後一批晚開的梨花正簌簌飄落,潔白的花瓣沾着晶瑩的晨露,緩緩墜下,宛如一場凄美的雪落。這景象讓黛玉恍惚間回到了多年前,她初入賈府的那日,肩頭也曾落滿這樣的“雪”,那時的她,帶着滿心的忐忑與不安,踏入這個陌生而又龐大的家族。
“寶玉...”她虛弱地輕喚一聲,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仿佛一片在風中搖搖欲墜的枯葉。話音剛落,身下突然湧出一股暖流,瞬間浸透了素白的寝衣,涼意順着肌膚蔓延開來。黛玉心頭猛地一緊,比王大夫預估的生産日期早了整整三周,這突如其來的狀況讓她慌亂不已,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湧上心頭。
睡在隔壁房間的寶玉,幾乎是從床上滾下來的。他赤着腳踩在冰涼的地磚上,寒意順着腳底直竄而上,卻絲毫顧不上,連外袍都來不及披,便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去,大聲呼喊着丫鬟婆子們。一時間,縣衙後院頓時亂作一團,丫鬟們端着熱水匆匆來回穿梭,腳步急促,濺出的熱水灑在地上;禦醫帶來的醫女們神色凝重,在廂房裡緊張地準備着藥材,各種瓶瓶罐罐碰撞的聲音不時響起。不遠處,賈惠被乳母抱到前院,五歲孩童還有些懵懂,隻聽到屋内的嘈雜聲,便放聲大哭起來,那稚嫩的哭鬧聲隐約傳來:“我要娘親!”
“别怕,我在呢。”寶玉很快回到床邊,他将黛玉汗濕的手輕輕貼在自己臉頰,指尖冰涼,聲音卻出奇地沉穩,仿佛要将所有的鎮定都傳遞給黛玉,“禦醫說雙胎早産是常事,咱們的梨棠和梨安定是等不及要見爹娘了。”他努力扯出一抹微笑,試圖安撫黛玉,眼中卻藏不住擔憂。
陣痛如洶湧的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湧來,黛玉咬緊下唇,将所有的痛苦都咽進喉嚨裡,直到嘗到了血腥味才不得不松開。她強撐着望向窗外飄落的梨花,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那年春天。那時,寶玉為了博她一笑,不顧危險,費力地攀折枝頭最高處的那朵梨花,少年衣袂翻飛,在陽光下笑得比春光還要明媚,那畫面是如此清晰,仿佛就在昨日。
“二哥哥...”在疼痛的間隙,黛玉突然用兒時的舊稱喚他,聲音裡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猶豫,“若我...”
“沒有若是!”寶玉猛地打斷她的話,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仿佛害怕聽到那不願提及的話語,“那年你病重,我在佛前立過誓。若要拿你的命換孩子,我甯可...”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緊緊握住黛玉的手,仿佛在無聲地訴說着自己的決心。
然而,一陣更劇烈的宮縮襲來,黛玉疼得蜷起身子,臉色蒼白如紙,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禦醫匆匆進來把脈,眉頭越皺越緊,神情愈發凝重:“宮口開得太慢,得用針灸催産。”
銀針紮入穴道的瞬間,黛玉終于忍不住痛呼出聲,那聲音裡飽含着無盡的痛苦。汗水浸透了青絲,在枕上洇開深色痕迹。恍惚間,她看見寶玉眼尾發紅,一滴滾燙的淚正砸在她手背,那溫度仿佛要灼燒進她的心裡。
“參湯!快喂參湯!”禦醫焦急的喊聲忽遠忽近。有人撬開她的牙關,苦澀的液體滑入喉嚨,試圖為她補充一絲力氣。在劇痛中,黛玉突然想起那年葬花時寶玉說的話——“我便化作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你也舍得?”此刻,她真覺得自己像一片即将凋零的花瓣,要随風散去了,卻聽見寶玉在耳邊一字一頓,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林黛玉,你敢散給我看看。”
日影漸漸西斜,産房裡突然爆發一陣驚呼。黛玉已經疼得意識模糊,隻隐約聽見禦醫喊着“血崩”、“參片含住”。她感覺自己正在往下墜,像一片離枝的梨花,在風中無助地飄蕩,卻被寶玉帶着哭腔的聲音硬生生拽回來:“玉兒!你看看我!你看看惠兒畫的全家福!”
視線模糊中,有人将一幅稚嫩的畫湊到她眼前。紙上歪歪扭扭畫着五個人——那個高高的是爹爹,頭上簪着花的是娘親,中間的小人兒是惠兒,還有兩個更小的被圈在娘親肚子上。看着這幅充滿童真的畫,一滴淚暈開了墨迹,一股莫名的力量在黛玉心中湧起,她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
當第一聲嬰啼劃破夜空時,黛玉已經氣若遊絲。她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看清被裹在杏黃襁褓裡的女嬰,小臉皺巴巴的,卻生着與寶玉如出一轍的眉眼。
“梨棠...”黛玉氣音微弱,指尖還未觸及孩子,便被又一波劇痛席卷。第二個孩子出生得異常艱難,禦醫們輪番上陣施針,産婆不斷揉按她腹部。寶玉的手被她掐得青紫,卻始終沒松開半分,仿佛是她在這痛苦深淵中的唯一依靠。
“是個小公子!”當産婆喜極而泣的喊聲傳來時,黛玉終于精疲力竭地閉上眼睛,所有的力氣仿佛都在這一刻被抽離。恍惚間,她聽見寶玉在問禦醫什麼,接着是長久的沉默,那沉默讓她的心裡隐隐不安。
晨光微熹時,黛玉從昏睡中醒來。身上被換上了幹淨寝衣,發間還帶着皂角清香。屋内靜得出奇,隻有寶玉靠在床柱邊打盹,他眼下挂着兩片青黑,臉上滿是疲憊與憔悴。她試圖起身,卻牽動下身傷口,忍不住輕嘶一聲。
“别動!”寶玉瞬間驚醒,手忙腳亂地去扶她,眼神裡滿是關切,“禦醫說你失血過多,至少卧床半月。”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哭過許久,那聲音裡帶着心疼與後怕。
黛玉目光掃過床邊兩個搖籃,突然察覺異樣:“孩子怎麼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