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昭從來沒有想過,沒有楚桓的人生會是怎麼樣的。
她有過沒有楚桓的生活——尤其是在他背棄了她毫無保留地奉上的一片真心之後。其實說起來,她和楚桓真正發展出“私情”,也僅止于她入閣議事之前,外放荊州的那一年。
但是,她的人生,自十五歲那年他來到聚賢山莊求見她的師父開始,便已是圍繞着這兩個字。那年,他求她師父借予他師門的力量,他說:“八王之亂至今已曆經兩朝帝王,但天家依然凋零,換來世家坐大,北方王謝把持朝政,南方顧陸劃地為無冕之王,今上縱有鴻圖大志,卻政令不得下達,民情無從知曉。”
他說:“桓隻求先生,助我、助陛下,領天下江山走回正道。”
聚賢山莊隐于世外,莊主曾是先帝的禦史台大夫,帶着一腔熱血入仕,這腔熱血卻在經曆朝堂上的腌臜污穢後熄滅殆盡。他知道怎樣打動莊主的心,卻沒想那一番話,也打動了旁邊靜靜聽着的另一個人。
莊主表面不置可否,讓他的關門弟子送他出去。這個小徒弟看上去乳臭未幹似的,身上是少年兒郎的裝扮,棱角分明的臉陰陽難辨。山莊裡有這麼多人卻隻有她能坐在那裡,聽他和莊主的對話。
走出屋子,“小子”仰望着他,冬日的陽光本來并不猛烈,她卻好像看到了她一生追逐的煦陽。
她字字铿锵的說:“君之正道,便是我之正道。”
莊主一直沒有允他之請,卻在三年後,讓他的關門弟子下山赴考,并把号令師門暗探的玄鐵令交給了她。
如今,她下了山,中了解元,一切已發生的事和記憶中的沒有分别,唯有一事——她本來做這一切,立的是追随一個人的志,而這個人,并不存在。
韓昭看了一眼漫天飛雪中若隐若現的冬日,她前世窮盡一生求而不得的太陽,已經不在了。這一世,她又是為誰下山,為誰高中,為誰而活?
咽氣之前和楚桓說的三個願望,她倒是句句真心;她要開創一個君臣士庶全都平等的天下,她要女子可以光明正大的立于廟堂,上一世她幾乎做到了,隻是最後因他之故,急流勇退。
而且,她當初上京赴考,本來就别有目的。隻是當初為了那個人,慢慢的失去了本心,最終棱角磨平,羽翼盡剪,活成了自己最讨厭的樣子。
日落西山,她借天色将暗之便,來到了洛陽大街上一間看似不起眼的“陳家藥材”。
掌櫃的在撥弄着算盤,聽到有客人來,卻是頭也不擡:“公子要些什麼?”
韓昭說了一串長長的藥材名字,漫不經意的玩弄着衣袖下突出一角的純黑鐵牌。
掌櫃連忙把她請入内堂。
老闆正在内堂整理着數簿,韓昭剛才在外面說的暗語他都聽見了,此時更親眼見到她手中玄鐵令,立即起身行禮:“莊主已經交代了少主下山,現在見玄鐵令如見莊主。少主來到京城有何打算?”
“自是要和天下寒門士子一起,好好考這個春闱。”韓昭微微一笑,“不過在此之前,我想托先生幫我查一個人。”
那是一個在她的記憶中,這第一屆春闱裡一位很了不起的考生。顧允,南方士族顧氏在洛陽的旁支,母親是謝氏女。世家子弟入朝為官,從來都是經中正官舉薦,根本不用和他們這些平民百姓争這進士之名,這人卻好像不怎麼受謝氏和顧氏待見,年已三十還沒有一官半職,明明是謝氏表親,卻不得不參加由謝族族長主考的寒門考試以求得入仕的機會。
她記得在上一世高中進士之後的禦賜宴席上她是見過這個顧允的,她是平平穩穩的二甲第八,他僅僅獲得了三甲末位。明明是謝家親戚,就算怎麼不受待見也好,好歹是憑真才實學考上的進士三甲,謝太傅卻沒有給他一分好臉色看,還當衆下了他的面子。分配進士官職之時,皇帝那時還要顧忌世家面子,好像是留了他在刑部做事的,後來卻不知怎的被外放到了西南荒蕪之地做了地方小官。
這人處處透着古怪,也許就是她現在需要的缺口打開之處。
第二日一大清早,韓昭便去了謝府投帖。
雖說她沒有想要得到謝太傅青眼的打算,在她和謝太傅同朝為官的記憶中,他為官清正,也有着士族族長的傲氣,身為主考大概還不屑于和他們這些寒門小輩打交道。
不過她既然昨天已住進了禮部為春闱士子準備的驿館,遲遲不去謝府露個面的話,也就太不給現在這唯一的主考官面子了。所以她便随手寫了篇論大越刑律制度的策論,作為帖子投到謝府。
來到太傅府門前,大門果然是緊閉的。管家出來接了帖子,态度不卑不亢,不愧為太傅府的人——就算不屑寒門白衣,也絕無半分行差踏錯。
她心想謝太傅是不會出來見她的了,也不知是等管家出來回絕是好還是自己走了是好,正躊躇間,卻見大門竟然又打開了。
一人自門後出來,一身月白錦袍,披着玄色大裘,衣袂飄飄,面如冠玉,清貴出塵。看見門外站着的她,那人先是一怔,然後鳳眼微挑,露出一個有禮而疏離,卻還是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
太傅謝鈞隻有一子,卻不是傳聞中“周遊歸來,久病未愈”的謝遙謝懷遠是誰!
她本來也幾乎忘了這人長什麼樣子的,現在看來,卻甚是好看。也許是她現在還是寒門布衣的關系,在她面前謝遙沒有前世的拘謹,反而有種上位者的貴氣天成。
她心中五味雜陳,面上不作聲色,拱手道:“在下青州解元韓昭,早聞懷遠公子大名。”
“韓解元有禮。”謝遙一絲不苟的回禮,聲音有些虛弱,卻哪有大病一場的樣子。
她心裡奇怪着,眼睛定定的看着他,有那麼一刹那,好像在他的臉上也看到了“欲言又止”幾個字,一眨眼睛,卻見他眸中一片清明,像記憶中的一樣,清雅灑脫。
隻見他微微颔首,徑直走向了一旁候着的馬車。看來他是本來就要出門,隻是剛好在門外碰到了來投帖的她。
謝府對外聲稱謝遙病了,這人卻好好的還要出門,所以這病隻是謝太傅閉門謝客的借口,還是别有深意?韓昭心裡想着事情,轉身便要朝來路回去。
卻總覺得背後有道目光在看着她。回身一看,謝遙的馬車卻已在緩緩前行,哪有什麼目光。
韓昭苦笑。他長着一副好看的皮囊,清澈的眼睛,讓她心中愧疚之心更盛。謝鈞位極人臣,兒子年紀輕輕已經名滿天下,卻從未入仕,想必謝鈞對于他這獨子是父愛大于家族責任,希望他一生遠離廟堂,逍遙自在。所以,謝遙,本來便不應被牽扯進她和楚桓之間的事。
當初,如果不是她知道謝鈞對這個獨子的愛,以他作脅勸謝鈞放下宰相大權,他也不會失去可以依仗的家族勢力;後來,如果不是她和楚桓反目,看中了謝遙的身份和處境另擇他為夫,他也不會被那人公報私仇,父子倆被驅逐出京。如果不是他父子倆被驅逐出京,她也不會心生愧意,遠遠的跟着出城,然後......就這樣,死了。
如今一切又回到了起點,她一定不會重蹈覆轍。更何況,那個人都已經不在了。懷遠公子屬于山水之間,她便不要把他摻合進廟堂的混水來。
她卻看不見,馬車裡的謝遙,一貫清澈的眸子裡如今神色複雜,伸手想去揭開車簾,回頭再看,卻終隻是輕不可聞的歎了一口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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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十二月,各地應考士子紛紛入京。韓昭和宋渝又聚了幾次,喝着酒論天下、論時局,好不快活。
其他士子之間,卻未必有這麼和諧。昨日驿館來了一位荊州士子,姓劉名适,字逢之。劉家在幾百年前還是荊州望族,曾經割據一方,但早已沒落,要不這劉适也不用來和寒門布衣争一席位。不過有話說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劉家在老家還是一條京城強龍不好壓的地頭蛇,這人便也有些飛揚跋扈起來。
驿館裡的考生大多都在閉門備試,喜歡走動的也不想和這樣一個不通人情又鋒芒太露的人打交道,韓昭卻主動找上了他,邀宋渝和他同往望月樓聽曲喝酒。
這個瘦瘦弱弱的書生是老幾,他劉适是這種寒酸想結交便能結交的嗎?偏偏他行事張揚,也想去望月樓這種文人雅士出入的地方去走一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