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驿館到望月樓,要由城西駛往城東,韓昭揭起車簾,饒有興趣的東張西望。路邊有些妙齡少女,見車中之人雖是一身布衣,面色有些嬌弱的蒼白,卻眉目如畫,便吃吃笑着,媚眼亂抛。劉适憤憤道:“韓兄這敢情不是出來和我們聽曲喝酒,是來勾引良家少女的。”
車夫在大街小巷穿梭着,經過了一個路口。路口拐彎進去,便是當朝太傅、謝族族長的府第。
韓昭忽然“咦”的一聲。其餘兩人齊齊看去,隻見謝府管家正在把一人送出門口。
隻見她緩緩放下車簾,不滿的說:“這人是誰,我往太傅府投帖這麼多天都沒有回音,這人怎麼反而從府中出來。”
劉适奇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他是謝家外甥顧允,在太傅大人眼中和你們這些庶民自然不同。”
宋渝聽他用“你們”二字,笑道:“那太傅大人可有接見劉兄?”
劉适立即閉上了嘴。馬車已離謝府走了一段距離,繼續往望月樓的方向而去,仿佛剛才看見顧允的一眼隻是無關痛癢的小插曲。
這天是望月樓瓊玉姑娘的第一次登台,望月樓竟是坐滿了人,不用說樓上雅座,連樓下也難以找到一桌。
在一衆錦衣華服的京城公子當中,還是一身布衣的韓昭顯得不隻是寒酸了一點。小厮也愛理不理的,完全沒有領路的意思,反而是韓昭大搖大擺的走到了角落裡隻有一個人坐着的一桌,朗聲問:“能搭個桌子嗎?”
也沒有等他回應,便拉着宋劉兩人坐了下來。隻見那人看上去也是十八二十的年紀,一身緊身胡服,肅殺之氣在這風流之地很是煞風景,難怪樓裡人山人海,卻沒有人和他同坐一桌。
劉适嘴角抽搐,轉念一想這韓昭衣着寒酸,他們三人怕也是坐不了好位置的了,也隻能将就着。宋渝卻拿出了交朋結友的看家本領來,拉着他們來個自我介紹。
這不解風情的兵士叫嶽長風,字青雲,是守東掖門的禁軍。
她自是記得這人的。來到京城之後,也找山莊暗部查過了他。嶽長風,出自武學世家,也是因為有些家世才能進的禁軍。可惜,武學世家在這個世道,連一個隻會清淡的“名士”也不如。
先帝登基之前,大越發生過長達十年的“八王之亂”。先帝之前的惠帝昏庸至極,朝政被皇後和外戚把持,當時八個手握重權的王爺就坐不住了,打着“清君側”的名号,越王殺入洛陽一刀把皇後砍了,晉王、魏王、秦王又把越王這個“逆賊”除掉,然後三王内哄,河間王黃雀在後,把三人都從君側清了,順便讓惠帝封他這個大功臣做攝政王。之後攝政王的椅子讓山陰王、燕王輪流坐了,燕王攝政期間殘暴不仁,内讓惠帝“心疾而崩”,外讓民間怨聲四起,終于淮陽王“為民請命”的殺了燕王,後來卻被燕王長史為主報仇的暗殺而死。皇室近支在十年之間死了六個最是有權有勢的,剩下還能擺得上台面的僅餘高祖庶長子一脈的先帝。
八王之亂後,大越将士所剩無幾,而先帝是依靠王謝為首世家擁立而成,文官世家在朝野的影響力,連天家也難以比肩,更何況是人才凋零的武官?所以,不論是王謝顧陸這樣的大家族,還是想要攀龍附鳳的末流世家,對嶽氏這樣的武官世家,是不屑一顧的。
韓昭看着坐了一大廳正在等待瓊玉姑娘出場的文人騷客,玄學清談之聲此起彼伏,她似不經意的笑道:“來到京中總算見識了這人人趨之若鹜的名士之風是怎麼回事,開口閉口說的都是生死意義,可這樣的人生又有意義嗎?”
嶽長風差點就要拍案而起:“子曜這話說到我心底去了。如今雖然天下太平,但百姓未能和樂,八王之亂造成多少頹垣敗瓦還在那裡,現世之事還未解決,還談什麼真真假假、生生死死的?”
“想不到這裡還有同道中人。”她是早就知道的,所以這句是睜着眼說瞎話。 “我們從各州而來的,外面的情況是親眼所見,嶽兄是京中人士,竟也有此同感。”
嶽長風望着談得唾沫橫飛的人群,皺眉道:“要說人人都是被方外之道麻痹,不願過問世事,我也是不信的;隻是在這世道,就算空有大志,又能如何?這些人怕都是這麼想的,所以就不如寄情山水、追求那虛無缥缈的生死之道算了。”
宋渝微微一笑道:“嶽兄看來和我們一樣,都是在等一個時機。”
劉适聽着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他心思簡單,上京赴考本來隻為傾頹的家族求得功名,此時卻若有所思。
今天的主角瓊玉姑娘終于出場,容顔如玉,帶着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素手輕揮,起手便彈的一首《廣陵散》。
《廣陵散》隐有諷刺開國高祖之意,當年作此曲的不世才子便是以曲入罪,落得一死。如今皇室式微,此曲卻以其逍遙之意成為時下名曲。
一曲下來劉适聽得兩眼發光,隻見瓊玉姑娘朝二樓廂房的方向微微一笑,又朝台下一鞠躬,便回了台後,來去皆神秘。他正要拉上同行二人說些什麼,卻發現韓昭不見了。 “韓兄呢?”
宋渝聳肩:“許是出恭吧。”
韓昭是出了大廳,卻沒有去恭房,而是來到了後院。剛才還不理人的小厮把她領到了與其他院落分隔開來的一處。
房間裡坐了十餘人,齊站起身道:“少主。”
這些人大多都是看一眼便能忘記的樣子,平日在京城做的也是毫無讓人可以記住的事,卻是從菜販到打更的,從馬車伕到世家府中護院的,各行各業都有。這些都是師門在京城的暗線,在興和三年隻有這十來個人,卻已不能小觑;上一世的她便是靠這十幾個人起家,直到楚桓将她一窩踹到的時候,單是洛陽分支已經發展成五百多人,全是諜中精英。
隻見那左首一人,便是那陳家藥材的老闆。而右首一人,卻是才剛在台上演奏一曲《廣陵散》的瓊玉姑娘。
“諸位有禮。”韓昭拱手為禮,轉向瓊玉。 “瓊玉姑娘一曲廣陵散,真有讓人仿佛置身山水之間、自在逍遙的感覺。”
瓊玉一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世道如此,哪有真正的逍遙?”
對于師門暗部,韓昭從不問過去,隻知道他們都有自己的理由而走在一起。而她既能讓他們為她收集情報,亦必須要對這些人負責任。
這一世,她必不會重蹈覆轍。
“一會二樓的公子們必定會點姑娘過去為他們奏樂,風雅之地他們也未必會說什麼,人名卻是要記下了。”
瓊玉應了,韓昭再和其餘的人分别交代幾件事,最後對房中一揖,正色道:“拜托各位了。”
雖然她擁有這之後八年的記憶,可是這次春闱,主考不再有楚桓,她準備要做的事,必須萬無一失。何況,她有種感覺,因為這世間沒有了楚桓,而她所做的事和上一次也不盡相同,這天下發生的事也未必會和記憶中的一樣。
就像她走出房門,走回前院的時候,轉角處又見到了一抹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謝遙,謝懷遠。
懷遠公子出現在文人聚集的風月之地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兩個上一世在議婚之前完全沒有交集的人,現在竟然就這麼第二次碰見了對方。
看見對方,兩人颔首,算是問候,一個字也沒有說。謝遙目光清明如鏡,她看到了自己微小的倒影,卻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去探究這個人,是愧疚使然?還是因為上一世她心中隻有那人,從不知道這個被她權宜之下點為夫婿的倒黴鬼竟然這麼......耐看?
想到這裡,她差點便笑了出來,雖然是死死按住了,笑意還是禁不住的浮面。
正在被人在心裡評頭品足的“倒黴鬼”奇怪的望了她一眼,擦肩而過。
廣袖下的手,卻禁不住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