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埃萊娜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她撲到男人的懷抱裡并小聲地抽泣,男人立刻就忘記了她之前小小的任性,他甚至還會責怪自己,是他不理解他那善良的女兒。
我們坐上馬車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埃萊娜已經換了一件幹淨的衣服,她閉口不提下午發生過的事,當男人問起來的時候,她就說是她自己跑的太快不小心絆倒在地。
馬車的輪子辚辚地響着,她打開了手邊的窗戶朝外望去。這個時候離孤兒院已經有一段距離了,可以看見婉蜒曲折的道路。暮霭穿過街邊落了葉的楊樹,使樹的輪廓呈現出淡淡的紫色,仿佛在樹枝上挂了一層朦胧的透明輕紗似的。晚鐘一直在響,在空氣中散發出哀而不怨的長歎。
然而她的目光并沒有聚集在那些景色上。
“你在看什麼?”我緊緊地盯着她問道。
“……沒什麼。”她回答道,關上了窗戶,放下了簾子,嘴邊帶着一抹微笑。
那樣的微笑使我頭一次覺得,埃萊娜隐瞞了一些事。
自從埃萊娜回家後,家裡的氣氛開始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埃萊娜開始不厭其煩地在家裡彈奏鋼琴,那如雨點一樣的敲擊聲落在每個角落裡,大片大片的曲譜擺在她的面前,但仔細看的話又會發現其實她根本就不在看着它們彈奏。一切是随性的,又是歡快的。她甚至央求她的母親給她請來法語教師,以及舞蹈教師。
“我以為你在修道院裡接觸那些已經夠多了。”她的母親愛撫着她的頭發,眼角是抑制不住的幸福,“看到你這麼累,親愛的,我和你的父親都會為你擔心的。”
很快她就開始進入忙碌的學習中,為了遠離她那吵雜的舞蹈音樂,或者為了免除聽到她朗誦的法語詩集,我都會把自己躲得離她遠遠的。女仆在為我洗澡的時候還會感慨道,“埃萊娜小姐閱讀的聲音就像鳥兒一樣動聽,令人深深地沉醉其中。”
“真希望她未來的丈夫能和你有一樣的審美。”我冷嘲道。這話确實沒錯。埃萊娜得嫁一個能理解她所有藝術行為的貴族才有用,她得祈禱以後陪伴她的人不能隻懂得趨炎附勢和沉迷于權勢。多少個夜晚,倫敦上流社會的貴婦集中在一起,她們捧着那些自己寫的愛情詩集,低聲地誦讀着,那一句句優美的詞句念在口中帶着濃濃的寂寞與憂愁,仿佛能通過這樣的舉動喚回丈夫的留戀。
在我看來,埃萊娜隻不過是提早準備着這樣的儀式而已。可是很快我發現事情出乎了我的意料。那是在她的一次舞蹈課上,埃萊娜旋轉的舞步凝固在了一刻,她跌倒在地,雙手趴在地上,肩膀微微顫動着。這可下壞了舞蹈老師,她慌忙叫來了菲爾德太太。
“親愛的,你感覺怎麼樣?”菲爾德太太伸手把她抱在懷裡,柔聲安慰道。
“……我很難過,媽媽。”她晶瑩的淚珠從眼角落下,順着她潔白的下颌一直落在胸前,“有一件事我一直瞞着你和爸爸。這些天來,我一直覺得自己對一個人有所愧疚,無論我怎麼努力地去學習,努力地想忘掉那件事,晚上做夢時都會夢到那個場景……”
過了幾天,埃萊娜的母親,還有那個男人,他們坐上了馬車,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我穿着寬大的睡袍坐在大廳柔軟的毯子上,女仆在外面的花園裡除雜草,大廳的沒有點燈,昏暗得猶如畫家塗抹在油畫紙上時籠罩下的灰暗的一筆,我光着腳踩在毯子上,望着牆發呆。外面天陰沉沉的,然後風停下來了,窗外花園裡的樹底下出現一道神奇的光線,接着便下起雨來。着了魔似的鳥兒聲嘶力竭地呼叫,它們磨尖自己的嘴巴,靠拼命的呼叫來抵禦寒風的侵襲,它們張開嘴巴拼命地呼叫,叫聲震耳欲聾。那聲音尖銳而又凄厲,混合着瓢潑大雨。給人一種不好的預感。
這時女仆裹着頭巾跑進來了。
“娜娜,你怎麼坐在這裡發呆,連衣服也沒有去換。”她接下頭巾,理着頭發驚訝地看着我。
我喃喃地說道,“好像有人來了。”
“怎麼會,我剛剛從外面進來呢。”她笑道,“快回房間,菲爾德老爺看到你這副模樣一定會生氣的。”
我從毛毯上站起,拖鞋也沒有穿直接光着腳跑到窗邊,将臉貼了上去,企圖讓視線更更廣闊的一些。
雨水密密地從天上降下,一道道地滑過窗戶,遠處黑色雕花大門被人推開了,一輛馬車行駛了進來。那馬車後還跟着一輛破舊的馬車,我确定自己從沒見過這輛馬車,菲爾德家也不可能購置這麼一輛看起來像是上個世紀被遺棄的馬車。在它的頂部,靠近車蓬的部分,有掉了漆的字樣,雖然已經被風吹日曬地看不清原樣,但依稀還是可以辨認得出,那是我曾在那所孤兒院門口擡頭時看見的字。
沃爾孤兒院。
如果再仔細看的話,還可以看見一個面容精緻的黑發男孩子坐在馬車裡,也正朝外面看去。那破敗的馬車窗戶根本無法關上,掉在外面搖搖欲墜,即使這樣,男孩子坐在裡面,他的眼裡沒有一絲地煩躁與慌張。然後他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似的,擡起了頭,與屋裡的我的眼神接觸上。
我後退了幾步,腦中晃過他帶着笑意地遞給我白玫瑰的場景,還有他朝埃萊娜伸開雙臂,埃萊娜親吻他唇角的一幕幕。一股煩躁感從心底直湧而上,我“刷”地拉上了天鵝絨簾子,轉身跑上了樓。
而在我走上樓梯的時候,埃萊娜剛好提着裙子從上面跑下來,她的臉上帶着紅暈,神色也好看了不少。
” 是你央求父親把他帶回來的?“我直接問出口。
埃萊娜愣了一下,而後她平靜了下來,”安娜,在孤兒院的時候,父親也見過湯姆。他本來就對湯姆有好感。“
我勉強地對她笑了笑,” 我可不這麼認為,埃萊娜,你從小養尊處優,根本不知道孤兒院出來的孩子他們腦子裡打着什麼壞主意。“
埃萊娜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她往下走了幾個階梯,路過我身邊時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如果不是父親接你回來,安娜你也會被送往孤兒院,不是嗎?”她的語氣很輕,很溫柔,像一根羽毛一樣黏在我的心髒腔室裡,令我無法呼吸。
”所以我一直心存感激。“ 我聽見自己毫無情緒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