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堇第一件事是把白柳絮轉出了那家醫院。
她覺得姜啟川瘋了,她不能讓姜啟川找到白柳絮。
然後她把必備的随身物品從船艙裡搬了出來,在一個不要身份證登記的日租旅館租了間房。老闆娘嗑着瓜子看她一眼,細窄逼仄的樓梯通上去,紅綠霓虹色調詭谲,她的左邊房間住一個酒鬼,右邊則住一個特殊行業的女郎。
這天姜堇從醫院出來,去了江城的另一條河邊。
她抱着雙臂站在河畔,河風拂蕩,她往遠處眺望。
她能猜測到陳列現在的處境。如果這是姜啟川特意設局陷害,陳列助她脫身,自己必定就沒那麼容易甩脫關系。
要去找陳列麼?
姜堇的唇角自嘲地往上勾——
她去了,白柳絮又該怎麼辦?
盡管現在她暫且逃脫,也沒有一絲辦法。
大夏天她穿一件套頭衛衣,大垮垮地罩在身上——說來可笑,這件衛衣還是陳列的。
她把兜帽扣到腦袋上,去河畔邊上的超市買了包陳列常抽的紅旗渠。
老闆好奇地看了她眼,倒也沒說什麼。
大概這城市奇怪的人實在太多了。大夏天穿衛衣又算得了什麼。
姜堇回到河畔去點燃一根煙,繼續眺望着河面時,旁邊突然有人與她搭話:
“嗨。”
姜堇的視線立刻變得警惕起來。點燃的煙夾在她指間,還沒抽,聞着已是過分刺鼻的味道。
陳列抽的煙原來這麼烈麼?
與姜堇搭話的是一個約莫三十歲的女人。
“别緊張。”女人看着姜堇笑道:“我在醫院見過你。我是想問你,想去非洲麼?”
“什麼?”姜堇略略驚愕。
“去非洲的義工組織。”女人從口袋裡掏出張名片遞給姜堇:“薪資極低,瘧疾肆掠,蚊蟲橫行。要真是倒黴的話,一條小命搭進去也說不定。”
女人說着聳了下肩:“所以我們很難招人。”
“為什麼找我?”姜堇接過名片,問道。
“因為你看起來走投無路。”女人毫無遮掩地坦誠道:“很像年輕時的我。”
她告訴姜堇:“我們環境極差,可是随行有極優異的國際援助醫生。”
姜堇回看着女人。一輪殘陽鋪陳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濃郁如血。
-
陳列從警局出來,已是三個月以後的事了。
警局問他要不要請律師,他隻是沉默搖頭。警局于是給他指配了免費的法律援助律師,無論問他什麼,他隻是一問三不知。
給陳列洗脫嫌疑的過程很是困難,畢竟衆目睽睽瞧見那把刀從他手裡掉了下來。
好在那律師雖然免費,可一腔正義。幾番奔走,終于找到一個當天的女侍應生,肯作證出事的時候,她看到陳列正在大堂的賓客間搜尋,看起來正在找什麼人。
陳列在一個盛夏卷入事端,再出來時,空氣裡已有了秋涼的味道。
大學的入學時間已過。本欲收購他公司的投資人,在出了這樣的事後,取消了對他的投資并向他索賠一筆巨額的違約金。
陳列站在警局外,還是那般的站姿。外人當他直挺挺,隻有他知道自己佝偻着背。
他用口袋裡的零錢買了包紅旗渠,從公交車下來、咬着煙往河畔走的時候,他腳步一頓。
三五成群的人倚在他的船頭,手中小臂長的鋼管在掌心無所事事地敲着。
陳列掉頭就跑。
口中的煙掉在河畔泥濘的地裡,又被他一腳碾碎。
那是一段格外混亂的日子,陳列時至今日想起來都是模糊。
他在江城的幾個城中村輾轉,一度擺脫那些人後,他冒險回了趟河畔的舊船裡。
他撬開船底的木闆去看——之前他打拳賽攢的錢,都放在姜堇給他的那個曲奇餅幹鐵盒裡,此時什麼都不剩了。
應該是姜堇,隻有姜堇知道錢藏在這裡。
陳列站起來去翻枕頭下,以及他放衣服的那隻樟木箱子。
姜堇一并帶走的,還有他的一件黑色衛衣,以及他壓在枕頭下的七十塊錢——
那是七張十塊。
他生日那天,姜堇一張張數給他的。
每給一張,問一次夠不夠買他的快樂。數到最後,姜堇總共給了他七十。
現在,姜堇把她曾給他的快樂一并帶走了。
陳列坐到船艙的地闆上,沉默地給自己點了根煙。仰頭,望着逼仄的船艙頂,緩緩吐出一口煙霧來。
回想起最後見姜堇的那一夜。
姜堇穿一件黑色禮服裙,妖娆卻又高冷地攀在姜啟川肩頭跳一曲探戈。
她一手虛虛搭着姜啟川的肩,另一隻展平的手腕上,挂着她生日時陳列送她的金屬鍊子。
陳列望着船艙頂,嘲諷地勾一勾唇角。
那本是一條腳鍊,挂在姜堇本就細瘦的手腕上,餘出好長一截。
當時陳列給她戴上的瞬間,心裡莫名地想:
他留不住她。
即便他拴住她的腳腕,他也留不住她。
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陳列抽着煙,幾乎是一種慵頹的姿勢。其實他已聽到河畔遠遠傳來的腳步聲了,他爸新欠下了巨額的賭債,這些追債的人不會放過他。
他知道自己必須逃跑了,可渾身墜了鉛似的發沉。
跑?他知道自己再無可能留在江城,更不可能安穩地上什麼大學、開什麼公司,可他又能往哪裡跑呢?
直到腳步聲逼近船艙外,陳列不疾不徐抽完了最後一口煙。
他撐着舷窗忽地豹一般躍出去,令窗外沒防備的人陡然後撤一步。
陳列玩命地往前跑去,幾乎失卻重心,一手在泥地按了一把才得以繼續往前跑。
他氣喘籲籲地跑着。
眼前晃蕩着那夜姜堇奔向教堂般門扉的身姿。
他把身後的人略略甩開後,跳上一輛公交車。巧合的是,這輛公交的終點站正是江城的長途汽車站。
陳列的胸口仍因長途奔襲劇烈起伏着,望着車次的電子屏。
事實上他也不知去哪。更何況他在考慮,用身份證買車票的話,會不會進一步暴露自己的行蹤。
“小夥子。”
陳列眼尾瞟過去,有人同他搭讪。
是一個看起來格外樸素的中年人,穿一件過時的立領T恤配灰色褲子,對着陳列的身材上下掃視着。
“找活路?”他說話帶微微的口音,陳列聽了一會兒,才辨識出男人是問他要不要找工作。
他望着男人,唇角微抿。
男人問他:“去越南麼?賺得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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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有條長長、長長的湄公河。
在舉世聞名的文學作品裡,它因一個越南少女和一個孱弱的東方男人的愛情故事,被賦予了一層浪漫旖旎的情調。
事實上陳列站在甲闆上眺望時,隻覺得它逼仄且略有些贓污,夏天聞起來有一種特殊的氣味。
讓他想起江城的那條臭水河。每到夏天時,河面總是結一層厚厚的飄萍。
這是他來越南的第七個年頭了。
七年裡他由一個孤孑銳利的少年,蛻變成了一個格外沉默的成熟男人。僅存的一點少年單薄在他身上消褪得無影無蹤。
肩寬,腿長,典型的倒三角身材。曬得黝黑了些,一身黑西裝加身,模特一般的衣架子。
他已習慣在越南這般濕熱的天氣裡穿西裝了。這樣的氣候總讓他想起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