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列沒回,隻是把每季度的錢給她轉過去。
這大概是陳列過得最閑散的一個春節,他坐在海綿塌了一半的沙發上,瞥着被他扔在一旁的行李袋。
證件他已收好,行李袋變得更為軟塌塌而空蕩蕩。
他伸手在各個内袋裡摸索了一遍,果然被他找到一張銀行卡,信封上寫着初始密碼。
陳列用手機登陸,查詢卡裡餘額。
唇角嘲諷地勾了起來——
卡裡是姜堇七年前從他這裡拿的那筆錢,按股市最高投資回報率把利息算得清清楚楚,一分不少地還給了他。
他媽的他現在又不缺錢。可當年姜堇拿走的七十塊呢?
姜堇沒還。
陳列靠住沙發背仰頭,望着天花闆。
手機響起,陳列垂眸看了,接起來:“喂。”
汪露姗像隻是姑且一試,因他接了反而有點怔忪:“你在國内?”
“嗯。”
“工作?”
“辭職了。”陳列說。
“那……到我家來看看?我媽一直念叨你。”
陳列一直握着那張銀行卡,鋒利的邊緣嵌進他掌心,隐秘的痛感。他翕開唇瓣:“行。”
約定去汪露姗家的時間是大年初七。
汪露姗的母親高興極了,張羅着給陳列包餃子。
慢性病太磨人,即便有陳列給的醫藥費撐着,她還是逐漸枯槁了下去。所以包餃子這事全由汪露姗張羅。
陳列去廚房打下手,汪露姗訝異道:“沒想到你會做飯。”
陳列:“嗯。”
從小他爸為了躲債不着家,他自己做飯的時候多。
他習慣性摸出根煙來叼在唇間,又想起這是在别人家廚房,沒點,就那麼銜着。他切菜的時候會微微皺眉,握着菜刀的動作大刀闊斧,切起西葫蘆來像是與它有愁。
汪露姗擦過他身後去接水,聞見他身上年輕男人的氣息。
汪露姗望着他背影,想:這真是一個很高大的男人。
他站在這裡,好像某種濃濃的安全感。
吃過餃子天已擦黑,陳列告辭。
汪露姗母親忙道:“姗姗你去送送。”
陳列:“不用。”
汪露姗已笑着取過大衣:“走吧,大過年的閑着也沒事。”
公交車有些班次停運,陳列去坐地鐵,要走出兩條街去。
汪露姗走在他身邊,話也不多,隻是時不時掏出插在衣兜裡的雙手呵氣。
笑問陳列:“之後什麼打算?”
陳列:“做點自己的事。”
汪露姗點點頭:“挺好,不像我,連自己想做什麼都搞不清楚。倒是我媽一直催我結婚,好像結婚就是女人唯一的任務。”
她瞥陳列一眼:“談戀愛了麼?”
陳列:“沒有。”
汪露姗忽地笑了:“其實我真的一直很好奇,像你這樣的人,也會為什麼人心動麼?”她問陳列:“你相信一見鐘情麼?”
冬日濕寒,呵氣成冰,陳列蓦然想起七年前,那時他十八歲,剛來江城,尚未适應過分潮濕的氣候,隻覺得皮膚紋理裡都積一層膩膩的汗。
他靠在逼仄的船艙裡,聞着結飄萍的臭水河傳來一股水腥氣。
艙外有動靜。他透過窗戶看出去,女孩身上的紅裙如烈焰滾灼,笑得輕曼,一轉頭卻把啤酒瓶砸在糾纏她的小混混頭頂。
那條紅裙的火,一路灼進了陳列的眼底。
“呵!”汪露姗語調忽染些興奮:“大過年的竟然有賣烤紅薯的。”
她小跑過去,陳列雙手插兜,沉默跟在她身後。
“哪個好啊?”汪露姗問。
“你要甜一點的還是香一點的?”
“有什麼區别?”
“稀的甜一點,幹的香一點咯。”
“甜一點吧。”汪露姗點點烤爐上一隻胖乎乎的:“這個怎麼樣?”
馬路上車轍聲傳來,陳列習慣性擡眼。
春節期間路上的車少了大半,這輛素黑經過改裝的庫裡南又格外打眼。
姜堇坐在車内。
保持她一貫的坐姿,扭頭望向車外,任憑都市霓虹在她睫毛上流淌。
滕柏仁坐在她旁邊打一通視頻會議電話。他需要快速處理完工作,和姜堇共赴一場晚宴。
姜堇起先以為自己看錯。
但站在路邊的那人,的确就是陳列。要不是會所為求面積大多興建在市郊,她不會路過這裡。
她穿一件月白晚禮服,肩帶紐結在雪色肩膀,襯得凸起的肩峰格外秀雅。她今晚不戴首飾,隻在胸口深壑般凹陷的一線,别出心裁鑲一圈碎鑽。
随她走動,便如冷淬月光照進冬日山谷。
車裡暖氣烘得足,她甚至連件披肩都沒穿,大片的皮膚裸露在空氣裡。窗外的陳列穿棒球棉服、配牛仔褲,插兜不笑的神情總習慣微微抿唇,更接近他十八歲的模樣。
他身旁站着個女人,姜堇見過一次的,正買一隻烤紅薯。
他像是站在踏實的日常裡,向空中樓閣裡的姜堇望過來。
暖氣吹着姜堇濃密的長發往後拂,窗外是月光、霓虹、冷空氣,陳列的視線望過來,像燙在姜堇的皮膚上。姜堇本以為他會移開視線,但他沒有,他隻是沉默地注視着她的車路過,越開越遠。
身邊的滕柏仁挂斷了視頻通話。
喚她:“Poppy。”
姜堇看見自己的臉虛空地映在玻璃上,浮華的霓虹托不住她。
滕柏仁忽地問:“你人生中有什麼後悔的事麼?”他今晚戴一隻玉扳指,套在拇指上摩挲,似與姜堇閑聊。
“沒有。”姜堇坐直了往前方的擋風玻璃望去:“我這一生,從來不許自己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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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汪露姗買來烤紅薯,問陳列:“要吃麼?”
陳列搖頭。
“你還沒回答呢。”汪露姗撕下一塊小小烤得焦香的皮來:“你相信一見鐘情麼?”
陳列沉默了一路,這時忽然道:“其實你不了解我。”
汪露姗的臉霎時就紅了。
在夜色遮掩下,這個内斂而害羞的姑娘做了人生裡第二件勇敢的事。她說:“你可以慢慢讓我了解啊。我知道保镖的工作很複雜,你可以講給我聽。”
陳列默然走着。
他人生的複雜,甚至不是從當保镖的經曆開始。
他的複雜藏在一艘破舊的船艙裡,藏在紅藍霓虹閃爍不定的拳館裡,藏在雪天飛奔過的狹窄巷弄裡,藏在冬日幾乎将他淋得支離破碎的一場凍雨裡。
那些記憶随時間的灰浸進他血脈,和他的每一寸皮膚相融。就算他妄想扒開時間的灰,又怎麼把這些早已融化的往事剝離出來,清清楚楚講給第三個人聽。
汪露姗接到她母親的電話。
她一邊咬着紅薯,一邊輕聲細語地回:“馬上回來了,今天公交班次不多,去地鐵站得走很遠。”
挂了電話對陳列笑道:“媽媽總是這樣的。”
第二天,陳列買了張飛往加國的機票。
加國北部的冬日永遠白雪皚皚。陳列站在随姜堇擺放過一次的療養院門口,聽護士給姜堇打電話,問姜堇對探訪人員是否放行。
陳列也不知自己怎麼忽然就來了。也許是汪露姗昨晚提及母親的語氣。
說起來陳列人生中,接觸的第一個像母親的人竟是白柳絮。
加國離江城數千公尺。姜堇的聲音傳來似有時空上的遲滞,周圍太靜了,隻有松鼠跳躍在枝頭撥松了積雪的聲音。
于是他清晰聽見姜堇在電話裡說:“不用了吧。”
說着姜堇淡淡地笑了:“過去的人早就留在過去,想見也見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