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啟川已锒铛入獄,起訴之前,還有更多罪名尚待查實。
入了五月,煦暖時可以穿輕薄單衣,可今日天色陰霾,姜堇穿一件卡其色風衣,領口立起來。風卷着她風衣下擺,她站在機場外同姜太太說話。
姜太太:“姜小姐,謝謝你提醒我早收集證據,跟他起訴離婚。”
姜堇隻是搖頭。
她今天分外沉默。
她幫姜太太的原因很簡單。不是因為她好心,而是七年前她走投無路求去姜啟川家裡、想求姜啟川施舍給她母親一份醫藥費。
姜啟川勃然大怒,趕她出門,那時是姜太太替她說了一句:“啟川,你就給她吧。”
雖然姜啟川并未應允。
但姜堇始終記得她的這一句。
姜堇同她說:“保重。”
轉身便準備登上候着她的勞斯萊斯。
“姜小姐。”姜太太喚住她:“聽說你要跟滕二少結婚啦?”
姜堇笑着回眸:“是。”
“恭喜啊。”姜太太猶豫一陣,終是忍不住說:“婚姻對女人來說是很重要的,你要好好想清楚。”
這是她的切身之言了。
姜堇笑着從手袋裡掏出一張港島身份證來,遞到姜太太面前。
姜太太垂眸去看。
姓名那一欄,清清楚楚寫着:「姜雪照」。
“姜太太,你說姜雪照想要的是什麼?”姜堇笑着把身份證裝回手袋:“求仁得仁而已。”
風卷着她風衣下擺,她踩着細到堪折的高跟鞋,登上了身後的勞斯萊斯。
陳列跟在她身後,姜太太女兒在過安檢前,不忘朝他喊:“帥哥,你到底交女朋友沒有?不如跟我一起去澳洲啊。”
她嘻嘻笑,滿臉十九歲的單純與天真。
陳列看她一眼,随姜堇登上車。
其實姜堇怕冷,童年在破船艙裡凍出了壞體質。她獨自坐車時要開暖氣,暖霧蒙在車窗上,她纖白指尖塗塗抹抹擦去那霧氣,眺望着窗外的街景。
“都走了……”她指尖貼着窗玻璃,低喃的語調似自言自語。
近日關于滕二少大婚在即的消息鋪天蓋地。
圈内人人對滕家有窺視欲,傳說滕二少對未婚妻寵得不得了。
有人傳說他在公海上包了一艘郵輪,将要狂歡三個晝夜不休。
有人傳說婚禮将奢侈地全用鮮花,繁冗到滕家去問詢了郵輪的最大載重量。
有人傳說滕二少現身倫敦的一場蘇富比拍賣,拍走了英國皇室的一枚海藍寶戒指。
也有人嘲諷,若非如此,人家有顔有才,何必嫁給一個殘廢?姜堇的助理将平闆呈到她面前,問要不要處理這些聲音。
姜堇笑一笑說不用,靠在椅背上撐着側頰的動作有些恹恹。
直至勞斯萊斯開至臨江路,姜堇喚司機停車,要下去透口氣。
陳列跟在她身後。
江邊堆着不規則石塊壘成的堤壩,風随着一點點江水的腥味卷過來,也染了石塊的灰白調。
這時節的南方尚有江鷗,展翅掠過兩人的頭頂。若有個鏡頭拉遠了去看,便會看見姜堇踩着細高跟鞋走在前面,陳列隔着半人開的距離跟在他身後。
風卷着他墨色大衣的下擺,随浪潮翻湧。
姜堇背手走着,忽地一個轉身。
“?”陳列問:“怎麼?”
姜堇笑着搖一搖頭轉回身去,聲音才背對着陳列傳來:“隻是覺得,你好像總在看着她的背影。”
江風刮着她墨色的長發亂舞。
陳列默然走在她身後,心想:單看背影的時候,她反倒更像七年前的她。
讓人情不自禁想對着她背影伸出手去。
跨江而過的大橋是門面工程,橋頭鑄成西周大克鼎的形狀。橋洞镂空,矗在江邊的泥濘裡似遠古巨人的雙足。
姜堇走進去,指節輕輕叩在洞壁的聲音似有回響。
她背倚住牆,望向陳列的雙眸尚噙笑意。
橋梁特殊的材料讓橋洞裡屏蔽了一切的信号,冬日天寒,并無其他人漫步江邊。帶給人一種錯覺,好像兩人置身于一個渺無人煙的山洞。
姜堇緩緩吐出一口氣來,對着陳列挑起纖白的手。
陳列問:“什麼?”
“煙。”
陳列頓了頓才道:“我的煙很便宜,你也抽得慣?”
姜堇挑起一邊唇角:“雪茄也烈,你的煙也烈,能有多大不同?”
陳列這才從口袋摸出煙盒來。
姜堇從裡面抽出一根來,低頭。陳列掏出火機給她點煙,她手指半攏,看煙的眼神比看人專注,頭發順着一邊側頰垂下。
真奇怪,分明她的五官這樣清冷,卻又時時透出驚人的妩媚。
她仰起俏麗的下巴沖陳列微笑,一口濃煙噴在陳列臉上。她半搭眼皮的神情透三分慵懶,可一隻高跟鞋往後踩着牆面的動作又透出野性。
又對着陳列揚了揚手。
那意思是:你不抽。
陳列摸了根煙出來,點了,卻就那樣夾在指間,沒往唇邊送。
姜堇:“有點好笑的。”
陳列:“嗯?”
姜堇微眯着眼:“像這樣躲在橋洞裡抽煙,好像回到十七歲。一中老師管那麼嚴,男生們那時抽煙都要躲起來,我知道。”
“你那時又不抽煙。”
姜堇笑道:“我變了很多,對吧?”
一陣漫長的沉默,當姜堇越過鼻尖、盯着唇間猩紅的煙頭,陳列突然開口:“你是不是一定要結這個婚?”
姜堇的眼神一點點從煙頭往上擡,落到陳列臉上,才勾起唇角:“怎麼,舍不得啊?”
陳列:“你想清楚了?”
“我要想什麼?”姜堇仍那樣漫不經心地笑着:“若真要我用腦子去想,我覺得柏仁的提議也很好。名譽,金錢,地位,有什麼是他不能給我的呢?甚至,他可以讓你當我的情人,在滕家的庇護下,你也永遠不怕你那賭鬼老爸再來找麻煩。”
陳列跟着她一勾唇,點頭:“哦,所以你想清楚了。”
他走到姜堇面前來,擡手,抓住姜堇的後腦。他的手總顯粗糙,動作也并不溫柔,姜堇柔軟的發絲纏上去。
姜堇輕輕說了聲:“頭發。”
陳列卻并沒放手,一手抓着姜堇的後腦,帶着她仰起尖俏的下巴、雙眸看進他墨黑的眼底。
“讓我當你的情人?嗯?”這句話被陳列說得并不旖旎,透着點兇。
他夾着煙的手指堵在一邊,像把姜堇堵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他剛剛隻在點煙時抽了一口,垂眸低頭時卻有濃烈的煙草味道傳來。
姜堇輕抿着自己的舌尖,她嘴裡有與他相同的煙草味,隻讓她有種錯覺,好像他已經長驅直入地吻了進來。
暴烈,直接,一點也不溫柔,攪弄着她的唇舌,像他十八歲時那樣。
不知為何姜堇想起他和其他女人買烤紅薯的一幕。
心裡卻很确信這麼多年他的吻技一點也沒提高。
“怎麼當你情人?這麼當?”陳列點墨般的眉眼越靠越近,呼吸近在咫尺,他每天都刮胡子,可這樣的距離姜堇仍能看見他唇邊青色的胡茬。
陳列幾乎是朝她壓過來:“還是這麼當?”
她能感到陳列身體某處起了變化,明顯的,壓過來的感覺幾乎讓她吃痛。
她屏着呼吸,就那樣倔強地望着陳列。
卻在陳列的呼吸隻有一毫時,終是很輕地咬住下唇,眼神仍是倔強地看着他。
陳列終是狠狠放開她的頭發,退開兩步,說不上兩人誰的呼吸更亂為一塌糊塗。
陳列把煙含到唇間,一顆顆扣住大衣紐扣、掩住某處明顯的隆起。抽着煙往外走時甩下一句:“我還以為你這樣的女人,真的不知道怕。”
姜堇獨自在橋洞裡站了一會兒,才突然快步朝外走幾步,站在橋洞邊緣、那屏蔽竊聽器信号的分界線上。
“陳列。”她叫住他:“我們十七八歲的時候買過烤紅薯麼?我都不記得了。”
她問:“你給我買過烤紅薯嗎?”
陳列回過頭,他的煙太濃,抽煙時總習慣微眯着眼。
他用粵語回答:“沒有啊,姜小姐。”
姜堇的心裡陡然一跳。
那是她第一次在别人身上體會到語言的威力。陳列去過世界上很多國家,跟各路牛鬼蛇神打交道,講起粵語來很标準,一點沒口音。
跟姜堇記憶中總是站在甲闆抽煙、說起普通話來帶一點山城口音“n”、“l”不分的少年,那麼不一樣了。
姜堇走出橋洞去。
正是柳絮漫天的季節。姜堇走着倏一擡頭,翩飛的柳絮似從記憶棉花糖上扯下來的,它飛走一點,人殘存的記憶就少一點。
姜堇望着陳列的背影。這是她第一次望着陳列的背影嗎?
原來不止她一個人在往前走。
也許有一天她回頭看的時候,記憶裡那木頭老朽的甲闆上,隻灑滿蕩滌的月光、早已空無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