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焰認出來人,正是當初來山中拜訪過的瑤池仙子安法嬰,“法嬰仙子?”
“山神大人真是稀客,今日七殿下怎未同來?”安法嬰廣袖輕拂如雲霞漫卷,美目流轉間望向朱焰身後,“而且宴會才剛開始,大人就急着走嗎?”
“小七另有要務,我也有事,所以,先告辭了。”朱焰轉身轉身欲駕雲離去,卻被安法嬰閃身攔住。
“七哥他當真被困在凡間了?”安法嬰貝齒咬得唇瓣發白,聲音帶着顫意,“上次白虎妖君來,我都聽說了......”
朱焰心中暗罵一聲白虎這個多嘴的,面上仍端着山神威儀:“這是次焰山内務,不牢仙子費心。”玄色腰封上,赤金紋路随話音明滅,恰似壓抑的怒火。
“好個次焰山内務!左右今日七哥不在,索性說出來我也安心!”安法嬰一改往日溫婉,秀眉蹙起,聲調陡然拔高:“山神大人,您不會還不知道,七哥為何千年間百餘次強開天門?”
“難道你知道?”朱焰眸色驟冷如冰封寒潭,眼神裡帶着天生的傲氣。
“我當然知道!他初入凡塵就是走的昆侖山徑,那日,正好是我當值。”安法嬰抿着嘴唇,迎着朱焰威壓上前幾步,直視他的眼睛:“他說,他生父抛妻棄子,逃去了凡間。他想要去凡間,把那畜生抓回來,扒了皮,打斷腿,跪在他娘親的靈前,日日忏悔,夜夜叩拜,才能解心頭之恨。這等負心薄幸之徒......”
她突然哽住,胸口劇烈起伏,眸色泛紅:“我們娘娘就是等一人等了千年,再未見其身影,我平日最恨這般腌臜貨色!所以是我!我給他開了山徑,放他去的人間。”
朱焰眯起眼睛,打量這個失控的仙子:“堕仙在凡間活不過百年,按你的說法,就算他以為玉兔流落人間,不過尋一世便也算了,又如何千年間往凡間跑了上百次?還說不是貪戀紅塵,少年心性?”
“紅塵有什麼可讓他貪戀的!”安法嬰被氣笑了,“他貪戀什麼你不懂嗎?他屢下凡間是因為他知道玉兔精元未散,仍在人間!五百年前若非蟠桃宴變故,他至今還在人間掘地三尺呢!”
“他知道?他怎麼知道?他連玉兔形貌都未見過,茫茫人海如何尋得?”朱焰心中自然是信了安法嬰的話,隻是激她一激,多套些話出來。
“那......他沒跟我說,隻說他有自己的辦法。”安法嬰氣勢忽頹,垂首盯着裙擺銀紋:“至于為什麼知道那人還活着,他說是他娘親告訴他的,許是他娘親亡魂不安,托夢于他,讓他替自己報仇.....”
“不會的!”朱焰脫口道:“不會的......瑤娘臨終最怕的一件事,就是他放不下,困于舊恨,誤了此生。”
安法嬰低下頭,語氣生硬,帶着一絲怨怼,“若不是你們總想着瞞他,日日勸他放下,口口聲聲為了他好,他怎會憋着心事不願同你講?七哥說他知道那厮還活在世上,自己就是沒辦法釋懷,可又怕你憂心,再來勸他,才裝出浪蕩模樣流連紅塵。你可知道在人間上百次,他被捉妖師打傷過多少次?你說危險,他又何嘗不知道呢?”
“他被打傷過?”朱焰眼底滿是擔心,心中又感到巨大的落寞,自己枕邊人受傷,居然是一個外人來告訴自己。
“每次他去凡間受傷,就會積極地去各處赴宴,找借口醉酒留宿,調動心法,将外傷盡快遮掩過去,才敢回山。”安法嬰側頭望着波光粼粼的瑤池,“這瑤池水集天地精華,世間難尋,所以除了蟠桃會我們是不開山門的。但娘娘可憐他身世孤苦,為母報仇的孝心,特準我帶他來池邊養傷......”波光映得她側臉忽明忽暗,“就是因為來得多了,我們才會如此熟稔。”
安法嬰将胡小七多年隐藏的秘密,全都倒給了朱焰,長舒了一口氣。而朱焰卻如晴天霹靂,耳畔嗡鳴,往事如走馬燈掠過。回想起過去看到胡小七披着滿身酒氣歸來,自己卻冷着臉訓斥,就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去抽自己幾個嘴巴。
“啊,說出來舒服多了,這些年我看着七哥别别扭扭的,真是難受死了!”安法嬰忽地展顔,眸色清明,“我早勸七哥與你說清楚,若是你不能理解他,執意阻攔,那索性一别兩相寬,斬斷這孽緣!哪怕來瑤池做一個散仙都好!你當你的山神,他做他的孝子,次焰山少了個混世魔王,他也省得受你管束礙手礙腳。”
安法嬰已經完全收起了窈窕淑女的樣子,嬌小的身材此刻迸發出強大的氣場,每一句話都仿佛帶刺的尖刀,紮在朱焰的心上,“還有那年我進山,原是防着天帝塞人給你,順帶激他将心事說開。可惜......”
安法嬰跪坐在草地上,一邊說話,一邊将空中的花瓣摘下,在草地上擺出一隻狐狸尾巴的樣子,歎了口氣:“相比起你拒人千裡的冰山模樣,我還是更喜歡七哥那團烈火。本來,那次回來後不久就是蟠桃宴,我便想去跟他解釋,結果還沒找到他人,又出了那樣的亂子。唉......”
她掐碎掌中花瓣,豔紅色的汁水染紅了指縫:“一别又是多年,山神大人替我與他道聲歉罷,就說我不是故意氣他的。”
朱焰出神地望着地上那隻花團錦簇的狐尾呢喃:“等他回來,這話,你親口說與他聽。”
“他還會回來嗎?”安法嬰緩緩擡起了頭,是疑問,也是質問。
“會的,一定會。”
從瑤池歸來,朱焰徑直踏入山神殿書房,穿過存放胡小七珍寶的檀木隔間。記得上次來“借”他的金銀珠寶時,瞥見過那本冊子。
此刻将紫檀書架翻檢得淩亂不堪,終于在螺钿盒底尋得記憶中的泛黃草箋——封皮赫然寫着《瑤娘手劄》
那時狐族長老妖逝,胡小七身為九尾狐族,也換上了一身孝衣,特意用白色的頭巾,将那雙紮眼的黑色兔耳包裹起來,去參加狐族長老的葬禮,順便帶回了這本娘親的遺物。
人家都說,要想俏一身孝,朱焰現在回想起,還記得胡小七從寝殿中走出來的一瞬,缟素襯絕色,活脫脫一朵天山的雪蓮綻放于殿中。未染鉛華卻明光潋滟,暗紅瞳眸映着白纻輕绡,眉間輕愁如月暈染開漣漪。
那日過後不久,他住的那間寝殿就突然塌了,自此千年光陰,狐妖衾枕便常伴山神榻側。
而原本的那間寝殿,便是現在朱焰所在的後書房。為了找借口不讓他搬回來,朱焰在神界廣搜古籍,才算是将這間側殿占上,讓他安心留在了自己的寝殿内。
勾起嘴角的朱焰,回過神來,對着冊子雙手合十,閉着眼睛說了一聲“得罪了”,便小心地翻開已經僵硬的紙張。
被淚水一遍遍浸染後的草花箋,字迹都不太能分辨,加上是用狐族文字所寫,朱焰隻能回憶着胡小七從前教自己在手心裡寫下的那些文字,吃力地讀了起來。
“三月初三,晴天。今日拜谒小山神,小山神明明生得玉雪可愛,但是總是皺着眉頭,一臉嚴肅,不怎麼高興的樣子,可跟每天都笑眯眯的老山神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