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靜了片刻,床上的人緩緩睜開眼,嗓音仍帶着病後的微啞:“怎麼,酒喝好了?”
陸棠沒有應聲,隻靠着廊柱緩緩坐下,半晌,忽然低聲問道:“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殺人的感覺?”
顧長淵一怔,眸色微斂,目光落向窗外的月色。他知道,她赢了,可她也殺人了。這是戰場上必要的犧牲。但終究是第一次,她以“決策者”的身份,親手決定了這些生死。
他低聲答:“記得。”
陸棠垂着眼睫,聲音極輕:“那……你身邊的人,第一次死在你面前呢?”
顧長淵的指尖微微收緊。他的腦海仿佛被突兀地劃開一角,他的親衛,他的副将,那些在北境風雪中埋骨的将士……他們一個個倒在他面前,他能記得每一個人的模樣,每一個人的名字,每一個人的死法。有人倒在漫天風雪裡,血染皚皚白雪。有人在突圍戰中,被亂箭貫穿,連遺體都來不及收回。還有人,在守城戰時,被烈火吞沒,最後一眼,仍是望向他。
“記得。”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好像帶着一點久遠的硝煙。“我每一個,都記得。”
廊下的陸棠靜靜地聽着,許久未言。夜風拂過,她的嗓音被帶得有些飄忽:“……殺人多了,會習慣嗎?”
“不會。” 這兩個字落下,屋内外,皆是一片寂靜。
良久,陸棠才又低聲問:“那……為我的決策而死的人,會不會有怨恨?”她的語氣輕輕的,像是掩藏在夜色裡的一絲細微的不安。
顧長淵閉了閉眼,低聲道:“你還記得他們的名字嗎?”
陸棠怔了怔,點頭:“記得。”
“那如果沒有你,事情會變得更好嗎”
陸棠呼吸一滞。
顧長淵靜靜地開口,語調不急不緩,卻字字清晰:“他們是因你而死,也是在為自己而戰。你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知道他們的名字,知道他們為何随你出征,也知道他們此戰的意義。一個決策者,不能困在‘他們會不會怨恨我’這種想法裡,你該問的是——他們為何而戰,他們死後,留下了什麼。” 他微微偏頭,目光仿佛越過窗扉,在夜色中落在廊下的她身上,嗓音低沉卻無比堅定:“若連這個都想不明白——那你就不配做他們的将領。”
陸棠呼吸微滞,怔怔地站在原地。
夜風微涼,拂過她被戰火炙烤過的臉頰。她腦海中浮現出那些倒下的身影,鮮血染透的甲胄,敵陣中的厮殺與怒吼……還有那些人,在出發前默默好整束甲衣,然後朝她露出的帶着信任的微笑。
她心中仿佛有什麼沉沉壓着,又仿佛有什麼正在悄然打開。
有那麼一瞬間,顧長淵忽然很想起身,去到她身邊,親口告訴她——其實她已經做得很好了。他的左手下意識地握住床邊的繩環,借力拉起身體。
可是——出了這扇門呢?他可以依靠繩索起身,可以靠扶手移動,可一旦走出去,離開了這個房間,他就又變回了那個寸步難行的自己。
他的指尖收緊帶起繩環細微的顫抖,胸口浮起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最終,還是松了手。
窗外的陸棠沒有察覺。她隻是在沉默了一瞬後,輕輕擡頭,看着夜幕中挂着寒意的殘月,忽然又問到:“顧長淵。”
顧長淵微微偏頭:“嗯?”
“你說……” 她聲音很輕,像是藏在風裡的一抹自語, “如果我赢得足夠多,會不會就沒有人再需要死了?”
顧長淵怔了怔。半晌,低低地歎了口氣,聲音像是夜風拂過殘雪:“……不會。”
廊下的陸棠緩緩閉上眼,許久,才輕聲道:“……謝謝。”
夜色深沉,月光如霜,灑落在兩人之間。
屋内的病人倚在床頭,目光清明如水,屋外的少女靠着窗棂,神色沉靜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