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送我到車站就可以了。”
“誰說要送你了。”
嘴上這麼說着,他最終仍像過去一樣将我送到了家門口。
我知道這是和好的訊息。
我進了門,過了一會,又退出來,發現灰谷蘭還站在門口,用那雙多情的紫色眼睛盯着門。
見我出來,他的臉上閃現出始料未及的慌張,又在下一刻放松下來。
“蘭君和龍膽君,還在繼續學業嗎?”
灰谷蘭輕輕颔首。
我說:“我很期待能和蘭君繼續做同學。”
他沒有回複。
一周後,我多了個名叫灰谷蘭的新同學。
***
重逢那日的沉默像是個少見的夢境,灰谷蘭依然是我認識的那個笑臉迎人、言語輕佻的惡劣分子,會揪着我的辮子讨作業抄,自作主張分吃我的便當,也會壓迫龍膽去排長隊買限定。
要說變化,隻有受傷的頻率相較過去有所降低,而且似乎多了幾個朋友。
他的朋友,我是不認識的,他也沒有向我介紹的打算。我們的交集依然限定于在校以及放學回家前的那段時間。
或許不良是男生間的新風尚,也可能是我的弟弟到了叛逆的年齡,居然穿起了特攻服,和朋友一起成立了不良團體。
和灰谷蘭談起這件事的時候,我難得有些憂慮。
我很少在他面前提起新的家庭,灰谷蘭好奇地問:
“诶~弟弟君是什麼樣的人?”
“嗯……比龍膽還要笨一點,脾氣不太好,但是個好孩子。”我如實回答。
灰谷蘭噗嗤一聲笑了,他笑起來總給人一種刻薄感,我馬上意識到之後聽見的不會是什麼好話。
“你啊,好像無意識把所有人都當笨蛋,”他湊得很近——因為沒戴眼鏡而缺乏距離感,隐形眼鏡又嫌傷眼睛——以一種欣賞的語氣說,“真是糟糕的個性。”
我自認輪不到他來評判我是否糟糕。
進行這段對話時,正是體育課。今天是個大晴天,烈日灼人,我病了兩天,還無法劇烈運動,被默許留在教室裡休息;不願曬黑的灰谷蘭則翹了課。
他依然是我的後座。
我奮筆疾書做補習班的習題,灰谷蘭無所事事地坐在桌子上玩我的頭發。
“咔嚓”。
我聽見剪刀咬合的聲音,筆尖頓了頓,轉頭看他。
一縷被編成三股辮的深棕色斷發,兩端紮着灰谷蘭同款小皮筋,一把剪刀。嫌疑人光明正大,無辜地聳肩,把罪證收進口袋裡。
好像食發鬼。
但我總覺得,他更像絡新婦,連紋身都是半隻蜘蛛。
那縷頭發的去向我不得而知,就像那天關于弟弟教育的對話一樣沒了後續。
灰谷蘭是個未知數,不可定性,神出鬼沒,以一種遊戲人間的态度度過每一天,卻優哉遊哉地堅持與我當了三年又三年前後桌。
他沒有前進一步的意向,我也不會多走一步,即使知道他或許正以所剩無幾的耐心等待我先服輸,就像蜘蛛在蛛網上等待獵物。可要知道,對于未知數,總是需要花費更多時間去論證……而,誰又能證明捕獵者與獵物的身份是否颠倒呢?
***
我做了一個夢。
搶救失敗的弟弟,粗暴的綁架,成年後散發着險惡氣氛步步緊逼的灰谷蘭……
夢的場景無序而雜亂,我在頭痛中醒來,喉嚨焦灼,夢中的情緒還停留在胸口。
拿起手機,才想起來灰谷蘭還在與我冷戰。
因為大學去德國的決定太過突然,似乎令他相當生氣。
與蘭不同,我的每一步未來都早早做好了規劃,目标明晰,顯然不可能為他打破計劃。
想到夢中道貌岸然的灰谷蘭,我打了個冷顫。
發型審美真糟糕,至少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猶豫了一會,我還是撥通了電話。
時間還早,對于起床氣濃重的灰谷蘭而言,對睡眠的打擾顯然不可饒恕。
果不其然,電話被挂斷了,但我已經達到了目的。
半小時後,我收到了灰谷龍膽的訴苦:
“姐姐,大哥狂暴化了,你想想辦法,不然我今晚都回不了家!”
……可憐的龍膽。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灰谷家。
屋子很大,作為僅容納兄弟二人的住宅而言,完全是豪宅。我知道他們向來不會在吃穿用度上虧待自己,蘭甚至每周都要光顧一趟美容院,在維持精緻生活上的花銷巨大。
客廳地毯上散落着雜物、抱枕與空酒瓶,沙發上丢着一件不知是誰的特攻服,灰谷蘭的房門緊閉,姑且沒有其他的聲音傳出。
已經冷靜下來了?
龍膽将鑰匙交給我後就離開了,我在沙發空位上坐下,打開了電視。
十分鐘後,寂靜的房間有了動靜,灰谷蘭拍開房門,跨過玄關,披頭散發地走出來,渾身散發着黑氣,好似女鬼。
身旁的坐墊下陷,他緊挨着我坐下,過高的體溫令人有些不适。
我朝一旁挪了挪,緊接着聽見一聲咋舌,他整個人躺到了我的腿上。
“好重。”我說。
“……”
“蘭君,我們還沒和好,請不要撒嬌。”
“……”他更用力地把重量壓上來。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把他臉上的頭發撥開,低頭湊近,問:
“……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我難得主動離他這麼近,灰谷蘭呆滞了一瞬。
我解釋說,一起去留學的話,我們可以住在一起,提早為未來做好打算。
“畢竟要結婚的話,事前的磨合很重要吧。”
我許久沒等到回複。
“……蘭君?”
他的臉色像是發起了高燒。
總之,灰谷蘭答應了。
一件事解決,就該輪到下一件。
奇怪的夢使我對弟弟的動向上了心。
我認識弟弟的朋友們,除了兩年前試圖慫恿他行竊的傻小子,大多應該都是有理智的正常人,組建不良隊伍像是什麼略有些過激的社團活動,我從未過問。
但是……說起來,前不久是不是有個孩子中刀入院了?
我意識到不能繼續放任。
***
這一查,使我發現了更嚴重的情況。
警察、救護車伴随兩聲槍響一齊抵達時,不良的團體一哄而散,行兇者逃逸,一幫人追趕。我逆着人流,從人群中揪住了滿身傷的弟弟的耳朵。
“圭介,明年你和我一起去德國。”
我不容置喙地下了決斷,盡管這隻是騙他的話術。
“姐、什麼?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耐心地解釋,實際上是早就打好的腹稿:“前兩天我瞥見了蘭君的手機訊息。”
“啊、灰谷蘭……”弟弟瞄了一眼我的臉色。
我心平氣和地對他微笑,不知為何,他變得更加不安。
“他不是小孩子了,當然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說,“在這等我一下。”
與警方簡單交涉後,我走到灰谷蘭面前。
“蘭。”
他沒想到我會出現在這裡,驚慌裡帶着惱怒和不安。
我擡起手,沒有刻意用力。那是極輕的一掌,打在他的臉上。
可他的臉色卻變得更加灰敗,垂着腦袋不看我。麻花辮散了一邊,看起來相當落魄。
我捉住他的手,把記有地址的紙條塞進他的手心。
他的眼睛重新亮起來,試探性地看向我。
我說:“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一旁的弟弟不敢置信地喊:“這種陰險的人渣我絕不認可!”
“——插嘴大人的話題可不是個好習慣。”
灰谷蘭恢複了以往的表情,仿佛被警察押着的人不是他,笑得意氣風發,輕快地、一字一頓地補充:
“……弟、弟、君~??”
……我還沒有表示原諒。
況且,你們一定要在警察面前上演家庭倫理劇嗎?
我深深歎了口氣。
為什麼我認識的男生全是不省心的笨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