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回,這算不算赢過郎中一局?
夕籬正暗自慶祝,卻聽身旁師傅開口道:
“夕籬,’出門’這一條規矩,是我定下的。”
師傅在一代代後輩們面前,從不自稱“為師”。
師傅問夕籬:
“夕籬,梅花開了。你聞着,香氣如何?”
夕籬掀掀鼻尖:“梅香馥郁,暖軟甘美,在我聞來,與詩文裡所稱頌的清峻冷傲之名,并不相符。”
師傅颔首稱是:
“旁人說法,自然不如你自己之親身感受。
“就好比當初,我決意自閉于這一方荒蕪秘境時,我也以為,我隻需一柄劍和一叢花,足矣。
“可如今,一叢花開成了一片海,花海裡成長起一代又一代的孩子。我喜歡花海裡的每一個孩子,其喜歡之情,不亞于我年輕時,對于劍的執着。”
師傅看着夕籬,語氣溫柔,态度明确:“夕籬,我活得比你們久些,但我仍不敢說,有什麼事情或者理由,是一個人必須去做、或者不必去做的。
“隻是我過往的經曆告訴我,有些東西,你要先’有過’,方能确定說,你是真的’想’、還是’不想’。”
師傅緩緩道來,說給夕籬“必須出門”的理由,論據充分、實事求是。夕籬無可辯說,垂頭耷鼻,終是接受了“今夜他必須離開師門”這一殘酷現實。
師傅承諾夕籬:“你随時可以回來,夕籬。
“我會一直在這裡,陪伴百花,精進劍藝,無論你何時回來,你總會看見我,看見我們的花海。”
“就像我。”郎中反挑筷尖,指指自己。
“砰。”一團黃澄澄魚籽,擲入夕籬碗中。
魚籽乃夕籬至愛美味。夕籬嗅出,郎中往魚籽上灑了迷藥;郎中亦知道,竹竿兒一定會嗅出來。
郎中故作期待地看向夕籬:“我得了一味至奇毒藥,數十年來,莫說解毒之法,連它如何煉制、原料為何,我都不甚明了。竹竿兒,且幫我嘗嘗看。”
這一招激将法,幼稚極了,二師兄都不會入套。
夕籬嫌棄無比,卻略有一絲懷疑,他垂頸去嗅了嗅,刨去魚籽鮮香,馀下皆是迷藥微酸的渾濁氣味。
夕籬挑起魚籽,鼻尖湊近了,細嗅:
确是普通迷藥無疑。
郎中笑:“這一回,你的鼻子不靈了罷。”
“你少來裝神弄鬼。”夕籬将挑在筷尖的魚籽,一口吞入。
“……”夕籬将内力塗滿喉管和腸胃,嚴陣以待,然而,落入喉腹的迷藥,絲毫沒有要發作的迹象。
郎中眼看夕籬的表情,由嚴肅變為仇視,拍掌大笑道:“果然,迷藥過期了,并不會變成毒藥!”
夕籬不再理會郎中,迳自落筷起筷,以滿嘴之佳肴,解滿腹之憂怨。
無妨,夕籬心想,我且去江湖胡亂一遊,尋個清淨睡處,夏眠一場大夢,待秋葉始脫,我便回來。
夕籬吃好了,和師傅告别好了,藥囊收拾好了,“出門”,僅剩下最後一步。
郎中領着夕籬,走向儲芳閣的兵器庫。
儲芳閣,即花海藏寶之地。
說是藏寶秘閣,卻并無任何機關布置、更無人看守,門上連一把鎖匙都不挂:閣中武學秘籍,任花海姊弟翻閱;箱中各色珍寶,任孩子們翻撿玩耍。
滿屋滿架的名劍寶刀,冷光涔涔,腥風陣陣。
一鼎朱紅劍台,立于兵器庫中央;
台上劍座,空空如也,唯餘殘血之濃腥。
郎中撐臂坐上空劍台,架起一條腿,那自得模樣,仿佛至尊的帝王,高踞于他的王座;仿佛一整座兵器庫,不過是郎中手邊尋尋常常的一組藥櫃:
“竹竿兒,選一個護身武器。”
夕籬問:“二師兄也選了?”
“你二師兄當然也選了。”郎中早有預料。說話間一招手,竟憑空從某角落,吸來一隻空木盒,“你二師兄拿了柄玄鐵骨、鎏金面的———扇子。”
想來是二師兄玩捉迷藏時,碰巧發現了這一顆滄海遺珠,于是便果斷選了這一柄溫和無害的扇子。
夕籬左思右想,東嗅西聞,嫌這棄那:
金蕭鐵笛不會吹,
桐琴銀筝也不會彈,
袖箭暗镖格調不高,
重弩太沉、護身軟甲顔色忒醜……
郎中架在膝上的腿,愈抖愈快,終是不耐煩成了垂死之人危急脈搏那樣的高頻抖動。郎中決定随便塞給竹竿兒某件武器,快些将這小懶物送出門去:
“這裡有隻’玄奘笈’,拿來裝你的藥……”
郎中方開口,便被夕籬快聲打斷:“我選它!”
夕籬足尖一點,身形翩然往後一退,旋即側閃入兵器架深處。
須臾,竹竿一樣的颀長身影,得意洋洋地自暗處移出來。郎中看見,竹竿兒選了一柄……
一根長竹竿。
幹枯的、發黃的、凸了三圈竹節的竹竿。
它許是多年前,建閣時遺留下的建材廢料。
郎中腿不抖了:“你确定?”
夕籬心滿意足:“我确定。”
花海師傅有言:
“為師為長,有諾必允,言出必行,不得狡辯。”
夕籬依照師門要求,選了閣中之物作為傍身武器,無論他選了什麼,郎中自是無權反對。
更何況背根破竹子去江湖,丢臉的,又不是郎中。
出門前的準備,已悉數完成。
郎中依舊坐在空劍台上,高高架起的腿,重新抖将起來,按着某種節奏,打起了拍子:
“竹竿兒,且聽我與你唱一支童謠,即當是為你送别了。”
送别時唱童謠?
此事必有古怪。
縱使夕籬早有所警覺,然而,當郎中一字一字哼唱出那古怪童謠時,腹中“過期迷藥”,竟猶如某種蟄伏已久的沉睡生物,倏然複蘇!
夕籬不可置信地張圓了鼻竅,他腹中迷藥藥效之劇烈,絕非人間草木之藥,所能煉制出的威力!
它簡直是天上神魔向人間降下的異象!
它純粹用以威懾,根本無從理解;
它肆意妄為、決然不可抵抗!
縱使夕籬反應了過來,縱使夕籬動用了半身功力去壓制迷藥的藥效,卻不過是百般徒勞。
夕籬唯能生生感受着:
他的内力正在消褪,他的身體、正在失控……
夕籬直直仰摔下去。
“啪咔——”
竹竿摔裂開來。
摔壞的,不是夕籬,是那根破竹子。
被迷暈的那根竹竿兒,早被郎中飛身穩穩接住。
另一根竹竿,則從夕籬無力的手裡滑落,摔落在地的瞬間,竿頭“啪咔”裂成花瓣綻開的模樣。
郎中不由慌了,忙把雙手扶穩的竹竿兒,輕輕往地上一扔。
郎中蹲下身去,察看地上另一根确實摔得四分五裂了的“破竹子”。
郎中腦内迅疾想着解決辦法:
悄悄換一根竹子?
不妥不妥。
首先騙人是不對的;
其次竹竿兒的鼻子,是異常地難騙。
郎中掌中運氣,試圖以内力将被摔裂的竿頭粘攏回去,不料内力一激,隻聽得“哐拉”一聲,郎中眼睜睜見那五條裂痕,瞬時加深變長:
裂縫們突破第一道竹節,縱裂至了第二節竹身。
郎中捧着竹竿,再不敢動。
困頓中,本能地,郎中仰天長嘯:
“師傅!老師!媽———救人哪,大事不妙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