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籬甫一清醒,鼻腔便不勝負載:
這江湖氣味之紛擾,遠甚于夜裡落花之喧嚣;
太多人體的烘臭味,太多刀劍的冷腥氣……
夕籬強壓住腹中翻湧而上的惡心感覺,快速調整嗅識,暗中嗅察起近處:
看守在熏香軟榻旁的,是個熱氣騰騰的小孩,身無内力,年紀約莫十四、十五。
香軟房間之外,則滿是水的氣息。
是湖。夕籬嗅定了水的類别。比起滔滔東流的江水、或深海洋流,湖水的氣味,要沉靜許多。
數百江湖好漢,聚在一個小小的湖裡,不出劍、不争鋒,不流血、不複仇,所欲何事耶?
夕籬嗅畢周遭環境,這才緩緩睜開眼。
青衣小僮見榻上人動了,好不開心:
“睡神!你終于醒啦!你醒得可真是好時機。”
看身型,小僮比夕籬鼻子嗅判的年紀,還要小些。
江湖上有不少易容換骨的高手,譬如那個郎中。
不同于一張“變臉”,全身“縮骨”,是有限度的。
縱是把小僮暫時縮起來的骨肉,抻長了,至多,也才到夕籬肋骨下緣,十四五歲“縮骨”成十來歲,夕籬着實想不出,此番多餘僞裝中,能有何陰謀。
真是好瘦小一個孩子。
小僮手邊明明擺了一漆盒小吃食,他偏不吃,他偏要拿那雙色糕點,當作棋子,自弈自娛;小僮身上服飾,也皆是好料子,不像是被虐待、吃不飽。
夕籬初步診斷,小僮是飲食雜亂、脾胃不調。
這可不行。
足量進食,乃孩童長身體時,頭等之要事。
夕籬正想着,要給小僮調一副“美味好吃”的開胃藥方,小僮探身過來,雙手拽了夕籬手腕,連拉帶扯,絲毫不顧及長久昏迷之人的身心狀況如何,奮力拽斜了“睡神”有心賴在榻上的身子:
“快!要開場啦!你不準再躺了,快給我起!”
小僮急得不行,手上力氣,較之他瘦小身子,意外地有勁兒。
是個活潑孩子,甚至還有些任性。夕籬更安了心,養小僮的人,待他不錯。
夕籬任小僮拖住手腕,彎腰上了樓。
竹樓,居然是建在船上的。船樓上是涼亭樣式,四方敞開,邊緣隻圍了一圈稀落欄杆,視野開闊:
數百隻樓船、畫舫、彩舟,懸錦披花、金镂彩繪,沿湖岸高高低低地擺成了一弧半圓;
湖中圓心,即是湖中浮台;
台上燭火粲然如晝、美人香粉如雲。
小僮手臂一揮:“快看!那是我主人!”
夕籬抛遠了目光,試圖追随小僮指尖瞄準的方向。努力了片刻,夕籬迅速放棄了:
“美。都美。”
夕籬撇撇鼻尖,有些難以置信:
這江湖上,男風竟已這般泛濫了嗎?
列于那浮台之上的如雲美人,居然全是男子!
小僮厲聲反駁夕籬:
“你眼瞎!我玉庶主人,乃冥音湖第一美人!”
小僮話音方落,左鄰樓船的小僮即高聲喊道:
“揚州卓公子,願為我西明主人焚香百爐!”
不多時,龍涎、郁金、沉水、青木、西域香、南洋香、冷香暖香常春香、佛香道香未央香……
各色名貴香料,化作一道道缥缈雲煙,自湖對岸,緩緩飄來,直至繁郁香味,籠住整個湖面。
夕籬皺緊了鼻根。
江湖紛紛擾擾的烘臭,已然沸嚷不堪,加之濃稠熏香,簡直如同一甕發酵至極、即将炸開的酸酒。
夕籬不像大師姊,他一向喝不慣酒。
香霧缭繞中,西明美人移入浮台中央,立于燈燭簇擁之最光亮處,為他的卓公子傾情舞劍一曲。
舞畢。
接着是一浪又一浪的鬥富聲,此起彼伏:
“益州殷玄士,願為彌桃主人點蓮燈千盞!”
“青菊谷秋少俠,願為安童主人燃焰火萬響!”
波光倒映着燈光,焰光震撼着水光;
極遠極遠的某山村,群犬驚醒,朝着焰響方向遙遙狂吠;
孤陋寡聞的村雞們,更将遠方光亮湖泊,錯認作東方日出,在子夜時分,高啼報曉!
然而,浪漫的愛情競演,仍在繼續;
一擲千金的意氣比拼,遠遠看不到盡頭:
你點蓮燈千盞,我便放生飛螢萬籠;
他燃焰火一萬響,另一位便加碼到十萬響……
在焰火争鋒呼嘯中,小僮扯起喉嚨朝夕籬喊:
“喂!睡神!你身上有甚值錢物件兒沒?”
夕籬被漫天辛辣刺激的硝煙嗆得不行,他屏鼻呐喊道:
“我的藥囊、還有一竿劍!”
“你囊裡一枚銅子也沒有!我翻過了!”小僮回答得理直氣壯,“啊,對了,你那根青竹子!”
小僮“蹬蹬蹬”跑下樓,又飛快跑上樓。
夕籬接過小僮遞來的藥囊和竹子,不大敢認:
“怎麼連你,也妝扮上了?”
可它确乎是夕籬從儲芳閣兵器庫裡,千挑萬選出來的那一根舊竹子,不粗不細、無毛無斑,枯褪的清淡竹味裡,浸透了獨屬于花海的缤紛芳香。
它斫斷已久,竿身已然枯黃,如今卻煥如新生、青翠若滴,竹汁味兒新鮮得仿佛猶與故土竹根相連
———如此高妙深慈的功力,唯有花海師傅了。
至于竹身上纏繞的層層銀铛珠鍊,竹節上花紋繁複的镏金鑲玉,竿頭頂着的那一枚卵大的七彩寶珠
———此等浮誇矯飾,就是那江湖郎中了。
夕籬拔下竿頭碩大寶珠,遞與小僮:“這枚珠子可否為你主人做些什麼?若再加上這些金鍊……”
“足矣!足矣!大大足矣!”小僮高舉起大寶珠,急急跳起,身子探出船樓竹欄外,奮聲呼吼道:
“神農谷寶煉師!願為玉庶主人,流花一夜!”
小僮吼聲铿锵,附近挨着“神農谷寶煉師”所在樓船的幾隻彩舟,瞬間便被小僮的吼聲,震遠了。
夕籬見狀,暗下思忖兩件事:
一則“神農谷”雖冠以藥王之名,卻恐怕不是以“醫術”聞名江湖,暫計入“五毒”名單之列;
二是,這小孩怎知我姓“寶”?
若他臨時胡謅,為何偏偏選了這麼一個偏僻小姓?
“流花一夜”四字一出,湖邊再無加碼之聲。
小僮見自家主人占得狀頭,不禁得意萬分,清亮亮童音,無比張揚地響徹全湖:
“寶煉師,你問我,何為流花一夜?
“寶煉師,我且請你,看那對岸!”
對面廣闊湖岸,雜役們列隊成行,前後搬遞着一籃籃鮮花,忙碌如井然有序的蟻群。
從各處花圃花谷裡新采摘來的鮮花,一籃籃、一廂廂,源源不斷地傾入湖中……
一夜傾倒下來,鮮花将填滿整個冥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