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寂然。
“太後娘娘美意,自然不得推脫,便由我這外孫女領恩吧。”羅國公正色道。
俞沅之反感這個稱呼,眉間微蹙。
“外孫女?”霍琅撩眸,目若寒潭。
羅羨仙注意到,男子看向她的方位,于是向右移動半步,将身後人讓出來。
俞沅之暗自歎氣,這回躲不掉了,她緩步上前,立定于羅國公面前,佯裝謙卑道:“在。”
羅國公示意她當場品嘗這果子,或許在他眼中,一個農女吃慣了粗物,何況讓個野丫頭領恩,既合對方要求,又能打太後的臉,一舉兩得。
“還不快些。”羅國公鼻音重哼。
霍琅這次倒沒說什麼,沉靜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
十六枚暖泉果七扭八歪擺在各自紙托中,每個下方都墊了塊曬幹的棗圈,防止果肉磕碰而發軟生潮。
她定睛瞧向盒内,這不是自己當時留給霍琅的山果嗎?
羅女君面帶嫌棄:“磨蹭什麼,仔細誤了太後娘娘的心意。”
她在催促下小心翼翼拿起一枚,握在手心裡,冰冰涼。
野果沾到唇瓣那刻,已然能憶起它那酸甜滋味,皮薄汁多,咬一口,舌尖就像被無數細針碾過,又酥又麻,忍不住流口水,但再繼續嚼果肉,隻剩下香甜,回味無窮。
霍琅眉尾微挑:“可以吃,沒下毒。”
俞沅之:“……”
羅國公挂不住臉,捂嘴咳嗽一聲:“霍将軍說笑了,太後娘娘的賞賜,誰會膽大包天動手腳?”
她閉上眼,飛快地咬了一小口,果然是熟悉的滋味,剛咽下口中那一點點果肉,霍琅已起身向堂外走。
羅國公盯住男子背影咬牙,待人出府,面呈豬肝色,一掌拍在桌角:“這個渾小子,不過二十歲,眼珠就長在頭頂上,以後還得了!”
羅女君憂心忡忡,連忙為父撫背順氣,低聲斥道:“阿爹不必與他争執,不過是個野種,仗着太後耀武揚威,總有吃虧的時候。”
羅家人憎惡霍琅,除了各為其主之故,他們身為襄京舊族,最不屑出身卑賤的“外室子女”。
包括俞沅之,即便她的阿娘才是“原配”。
“我讓人将這爛東西丢出去。”羅女君狠狠道。
羅國公氣歸氣,理智尚存,無論此為何物,畢竟是天恩,倘若有損則是不敬,被發覺免不得生事端,他闆起一張臉:“沅之,你将賞賜帶回去,一個都不許落于旁處。”
竟有意外之喜?
她閉緊嘴巴點點頭,雙手捧起盒子抱在懷中。
羅國公昨日聽管家回禀,稱母女規矩老實,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看來沒什麼主張,隻想蹭日子,這倒合他心意,三月後祭祖日,順利将其并入羅氏族譜,代羅家消弭災禍。
“都下去吧。”羅國公啄上口茶,大袖一揮。
羅羨仙早已不耐煩,敷衍福禮後立刻離開正堂,俞沅之則抱着山果緊随其後。
越過連廊,棗花焦急向她跑來,說是娘的腿受傷了。
馬不停蹄趕回院子,阿娘正癱坐在木椅上,滿頭大汗,身旁一堆碎瓷片,褲腿連着鞋襪都是血。
“怎麼回事兒!”
棗花憋得臉通紅,哆哆嗦嗦道:“劉婆子來尋,說為二姑娘浣洗的衣裳已備下,要奴婢去取,回來時屋門關得嚴,好不容易推開,有幾隻老鼠跑了出來,娘子……娘子就倒在地上。”
阿娘最怕鼠。
每每遇上,都會慌忙逃走,幸好山裡野貓多,鼠無定窩。
初來國公府時,阿娘路過園子瞧見一隻,吓得臉色發白,想必被人留意到了。
血色刺目,有些痛苦的記憶蓦地直沖心頭,她蹲在娘身邊,咬緊下唇,整個人氣得發抖,突然,一隻手溫柔地撫過她的肩膀。
阿娘撐起一絲歉疚笑意:是我不小心,打碎了花瓶。
俞沅之低頭。
本以為躲過羅國公刑罰,就能暫時平穩度日,但她忘了,羅家還有許多人,等着讨好主子,作踐阿娘。
她無法時刻守在娘的身邊,倘若……
俞沅之抹幹眼淚,仰頭比劃:阿娘,我想得到羅女君的喜歡。
阿娘眸中有悲,轉瞬即逝。
俞沅之:所以,我先送你離開這裡好嗎?
她明白若坦然實情,打算險拼與羅國公對立,娘一定不會答允分開。
阿娘:我聽你的。
俞沅之的胸口緊悶,宛如有把刀在瘋狂亂戳,她快速起身向木箱走去,從中翻出一包止血藥末……
跛腳郎中臨行前相送之物,說是黃紙包着也有效。
啪嗒,淚水砸到紙上,擦幹,邊緣皺巴巴。
包紮好傷口,她遞給阿娘一枚山果,說是太後娘娘賞賜的,阿娘笑了,将果子捧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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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晖氤氲,霞光籠罩下的襄京比白日多了幾分柔和,俞沅之出門已有半個時辰,她不熟悉路,靠記憶走了許多地方,邊走邊打聽,終于在一間小藥肆買到了所需的問荊草。
當她偷偷溜回羅府後巷,打算神不知鬼不覺混進去時,一匹黑馬不合時宜地擋在路口。
馬背上,一道颀長身影逆光而立,玄衣仿佛鍍了層金邊,男子單手随意扣在缰繩上,骨節分明,隐約能瞄見手腕内側有處血痕,尤記得當時為他傷口上藥時,半身結實精瘦,輪廓硬朗。
單論姿色,霍琅勝過徐鄞,即便徐鄞被頌為玉質金相,名垂罔極之美君也。
為何霍琅與此名不沾邊呢?
其一,官至攝政,沒做過皇帝,所以非君也。
其二,他太兇了。
以至男子躍身下馬,站在她面前,隻會讓人心生畏懼,猜測下一刻是拔刀還是提劍。
何況,自己有他的“把柄”。
不得不防,防不勝防。
“将……将軍安好。”她緊張道。
霍琅眼神搭過右手位置,她本能向身後藏了藏。
“俞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