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他在想什麼。但我不敢催促,我害怕我貿然出聲,讓他收起開口的心思。
“我……有将所有事都壓在心底麼?”
“有。”
“那我問了哦?”
“問吧,我都會回答。”為了防止白毛小狗沒問完就不好意思地逃跑,我坦然地挪過來,在他身邊坐下,尾巴自然而然地推開他拿在手中的禮品、取代它的位置、敲了敲少年溫暖的掌心。他下意識收攏手指,為這陌生而尖銳的癢意睜大眼睛。
“你……叫什麼名字?你……還是我認識的你嗎?”
“尋秋——你所認識到的,每一個都是真正的我。”
“你來自哪裡,在翁法羅斯的時候,你會想家嗎?”
我感覺有一點冷,在内心産生了一點疑問:現在的奧赫瑪已經入夜了麼?
我沒有立刻回答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對不起,我不應該問這個問題。是有點冷嗎?那……我們先從地上起來吧。”白厄立刻止住了話題,伸手将我從地上拉起。
我不願意放開交疊的手。我貪戀這份獨獨屬于他的體溫,垂眸,幾乎是難以克制地摩挲他的手掌。
白厄會考慮這樣做是否會失禮,但我沒有相關的觀念。禮儀于我而言,更多時候,隻是為了裝出和藹可親的形象罷了——真真切切地、曾作為“神之子”誕生的魔王,其實并沒有被世俗禮儀馴養過;我被鼓勵無休無止地展示自己的天賦、才華與智慧,在原始博士到來之前,我甚至從不為普通人駐足。因為我們沒有相識的機會。
“小秋,”白厄看着我,面龐泛紅,眸光閃爍,像有一點委屈,“不要再摸了。現在不是做這個的時候吧。”
“好。”我不再不安分地搞小動作,但還是沒有松開他的手。
“還可以繼續問嗎?”白厄問。
“當然可以。我願意回答你任何問題。”
“真的?”
“真的。”我把到嘴邊盤旋的“我發誓”三個字咽了下去,如果我把這三個字說出口,他肯定以為我在敷衍他。我不希望再帶給他這樣的錯覺了。
聞言,白厄笑了一下。他抿了抿唇,像是為這份沉重的心意高興得有點不知所措。
“那你要這樣,我就要問很過分的事情了哦!比如,”白厄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在翁法羅斯的這些年,你過得開心嗎?有沒有感覺到幸福?”
“這是什麼過分的問題?”我有點困惑。
“如果你過得開心的話,是不是可以……一直留在我的身邊?”
問出這個問題後,白厄臉上的高興又慢慢消退,被忐忑不安取代了。
大多數時候,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話,都不是為了借着玩笑說出過界的真心話、占别人的便宜,隻是為了逗與他說話的人開心,讓氛圍變得更加輕松愉快。
所以印象裡,他總是一副非常可愛又包容的樣子。
但現在不是這樣。輕快的語氣沒能緩和略顯沉重的氛圍,他甚至有一點不敢看我,提出問題後,便垂下眼睑,将目光落在地面堆疊的禮品盒上。
我說:“我很開心。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我願意做這樣的承諾。”
“真的嗎?”
“嗯,當然……但你為什麼總這樣問?”
“對不起。我隻是想要說服自己。”他說,“說服自己……不要邁出這一步。”
在我困惑的目光中,白厄一邊回答着我,一邊從身上摸出一張褪色的卡片——那是童年的禮物。
我們三個孩子在樹林裡埋下時間膠囊時,我沒有許下任何心願,隻将“任何願望都能實現卡”分别贈送給我的兩位好朋友。
原來他一直帶在身上,并沒有丢失。
“不反複确認的話,我會很擔心……自己拿出這張卡片來向你許願。你一直是我心目中最了不起的天才,你的道路一定會遼遠而廣闊。如果用我的一己之私困住你,這算不算我的卑劣?”他說。
“所以,我想,假如有一天我真的拿出這張來自童年的卡片、提出過分的要求,你也不用一定要滿足我的願望吧——但私心裡,我還是希望這位了不起的天才能記住我,你會接受這個約定嗎?”
傻瓜。
“送給你的。我不後悔。你可以用這張卡片向我許下任何願望。”我說,“……我會一直、一直記得你。”
“那——我就收起來了哦?”
“嗯。”
白厄把卡片收進衣服口袋裡,他檢查了好幾遍,确保卡片不會因意外掉出來,才心滿意足地重新擡起頭。
之前本着别人贈送的禮物應該好好查看的想法,我沒有用魔法快速打包收容。我們仍然站在禮品盒堆裡,但我們現在都沒有收拾它們的心思了。磅礴的魔力覆蓋住所有禮物,将它們工工整整地堆在牆邊。
“我們晚餐吃什麼?”我在信徒們贈送的美食裡仔細翻找。
“這裡不是有很多食物嗎?”
我詫異地看他一眼:“你居然喜歡這個?精緻加工細粉狀紅土,開水沖服,簡單易消化助長高;水果點綴紅土千層蛋糕,願您度過每個美妙的年歲……”
他嘗了一口,立刻做出一副“不願再看”的痛苦表情。
“不,我不想再聽見紅土這兩個字了。”
白厄立刻加入翻盒子堆的行列。
他倒沒有嘟嘟囔囔地念出包裝上的名稱,但他微微皺起的眉頭、“開什麼玩笑”一般的眼神以及略有些無措的手腳,都向我揭示出他真實的想法——
“難道以後我們都要吃這些了嗎?”
三分鐘後,他仰躺在地闆上哀嚎,我趴在地上歎氣,長尾巴有一搭沒一搭地拍打着冰涼的地闆磚。我們徹底放棄掙紮了。
“吃泡面吧。”白厄說。
“沒有過期?”我問。
“不至于吧!我們經常吃啊?”白厄不信邪地翻出紙箱裡囤積的緊急備用糧,長呼一口氣,“我就說吧,肯定沒過期呢。”
泡面也需要時間。等飯的過程裡,很大隻的白毛小狗擠在沙發另一頭,很認真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很不自在。
“你幹嘛?”我問。
“我還有問題。”白厄說。
“什麼問題?”我詫異地挑起一邊眉毛。
白厄眨眨眼,面龐有些泛紅。“那,嗯,天才……會喜歡普通人嗎?”
少年的聲音忐忑又期待,原本松弛的雙手攥緊拳頭,那雙總像秋日湖泊一般藍而靜谧的眼睛倒映出我的面容。
他的雙眸,總和日光下的寶石一樣熠熠生輝。
“會。”我說,“天才反而很容易被平凡人的光輝誘惑吧。”
“世界上的平凡人那麼多呢,我是說……會喜歡特定的某個人嗎?”
“會。”
我回答得太過果斷,白厄反而有些狐疑似的追問:“為什麼?”
我想起之前,我還有沒來得及回答的問題,便索性同他講起我真正的童年——
我已經拿回了全部的記憶,隻是不急着做太多沉重的盤算。
我當然清楚,在前兩個輪回裡,我與白厄總是戀人的關系。
但我總不能先入為主,以為在這個輪回裡,他也對我抱着同樣沉重的心意吧。
“我來自一個很偏遠的星系,那裡貧困、落後,直到我誕生那一天,文明開始飛速進步。
“因此,我是作為‘神’誕生的孩子,從小到大,所有人、無論親疏都鼓勵我成為有史以來最了不起的魔王。我也非常清楚,我确實擁有無與倫比的天賦與智慧。
“我不能推卸責任——事實證明,最後也确實是我扛起了整個魔族。
“在過去,我是沒有童年的人,既沒有娛樂,也沒有朋友。脾氣更是古怪得過分,得到謙讓便會立刻蹬鼻子上臉。
“因為在魔族王宮裡,隻要我生氣,馬上就會有一群大臣排着隊追出來哄我,衛兵們把平民阻攔在外,說辭統一,‘請不要打擾魔王大人思考’。”
對上白厄專注的目光,我将語速放慢了一些,以此讓他聽得更清楚。
“我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奢侈的珍寶,華麗的服飾,他人望塵莫及的成就。
“可後來,我的家鄉毀滅了,我窮盡一生的幸運,送真正的衆魂遠去,隻将複刻的集群意識留在身邊。我失去了一切,開始在星海間流浪。
“我被平凡人的光輝誘惑,卻被他們抗拒——因為沒有人喜歡我在王宮中放縱出來的臭脾氣。我終于開始學着收斂自己,做出彬彬有禮、好說話、懂得克制的模樣。
“他們都說我是‘最有人性的天才’。
“其實那是騙人的啦。我才沒有人性呢!畢竟我是那樣長大的。
“我非常順利地開始重新獲得世俗衡量價值的一切,金錢,地位,名譽,甚至是對天才推崇備至的人們。但我沒能拯救誰……當然,也沒有誰拯救得了我。
“對天才來說,這世界上的一切都唾手可得。可我失去太多,已經開始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了。”
我頓了頓,才接着說下去。
“魔法可以讓我得到一切。就像現在這樣,地位,名譽,金錢……除了人。除了某個人。
“你問我,天才會不會愛上某個特定的人呢?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天才也會遇見耀眼的人,邂逅一個動人的靈魂,剛好填補她的遺憾與空缺。但世界上的許多事都止于相逢,難得圓滿吧。天才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那個人的青睐。”
白厄輕輕靠過來、抱住我。他的一條手臂環過我的肩膀,另一條手握住我的手,少年将臉貼在我的發頂,郁悶的聲音非常近地輕輕響起了:“不要回憶了。對不起,我不應該問這些。”
或許,在他眼中,我需要一個溫暖擁抱的安慰;或許,他來不及思索,便已經做出了這樣的反應。
“白厄,我喜歡你。”我說。
他愣住了。貼在我肩膀的手正不由自主地蜷縮、輕顫,少年的呼吸變得急促了,與我相貼的皮膚越來越滾燙。我的内心在無可救藥地興奮着,為他頗有占有欲的動作,為他或許與我相同的想法。
我喜歡小白。
以前沒有太多感觸,隻是本能地靠近,不太光明地享受着這個男孩的信任與依賴,但沒理由拿回記憶後仍然懵懵懂懂的。
那不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嗎?雖然我沒少幹這種事,但在感情上還是免了。
“真……真的嗎?太好了!我也是這樣,我喜歡你。”
他今天好幾次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裡,總是忍不住反複确認我話語中的真實性。
我說:“是真的。你可以一直向我确認這些事。而且,真正的才華隻會來源于人格,它不能草率地由物質衡量。你也是我心中的天才。”
“是你找到了我。”
——在那片染上血色的冰冷湖泊裡,在哀麗秘榭寂靜的密林裡。
“是你照亮了我。”
——是他牽着我的手走進哀麗秘榭,帶給我一段與常人無異的快樂童年。
“是你拯救了我。”
——無論是生命,還是人格。白厄影響了我對善惡觀念的看法,改變了我行動的原則,他是我的指針。
“原來在你心裡,我那麼了不起!”白厄很高興地說。
“在你眼中,我不也一樣嗎?”
“嗯,不一樣啊。”
“哪有不一樣?你就當……我是能做到的事比較多的普通人吧。現在找了一份可以收供奉的工作,就是這麼一回事!”
“不一樣。”白厄得意地搖頭,把我的頭發蹭得一團亂,“能夠拯救你,我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已經滿足了。
“但是,你不光拯救了我,還承擔起了别的職責,對吧?我們今天從雲石天宮浴場回來,你一定去見了阿格萊雅。
“我一直都相信,你就是這世界上最正确的人,你總是對的。”
他像#真一樣近乎無理地崇拜着、信任着我。這讓我很高興,沒有人不希望自己在愛人眼中很厲害吧?
我湊過去親了他一下。白厄有點受寵若驚,但立刻興奮地擡手指了指臉頰,示意我再親一下。我當然是滿足他了。他在一邊傻笑,我也懶得打斷他。
過了一會兒,他問:“嗯,那你現在應該有多少歲呀?”
我琢磨了一下:“我不過生日,不記得歲數。但應該有幾百歲了吧?”
“啊?”
“那是靈魂的歲數。”
“還好我們現在是同齡人!”
“怎麼?擔心我走得早啊?”
“那當然了。隻有我一個人活着的話,那也太寂寞了。”說出這句話以後,白厄很害羞地把臉往我發間埋了埋,他大概覺得這話很肉麻吧。但很快,他的好奇心又鑽出來,一刻不停地問一些趣事,“那過去的幾百年裡,你有遇見什麼好玩的事嗎?”
“啊、我想起來……”
“是什麼?”
“我遇到過一個和你很像的人呢。長相很像,性格很像,甚至周圍的人們,也叫他救世主……”我默默回憶着,從記憶裡翻出那人的身影。
“欸?”
“宇宙中會誕生相似的文明,自然也會有相似的人。但,”我說,“白厄就是白厄。千秋萬載,日月輪轉,也還是隻有一個白厄。”
随後,我擡手捏了捏白厄的臉。
“另外,我知道你很激動,但你可以先把你的手從我身上拿下去嗎?我們的晚餐可能已經泡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