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詢到神龍寺時,正巧聽見“啪”的一聲,是聖人劈手翻了茶盞,滾燙的茶水“嘩”濺上他手背。
聖人卻渾不在意,隻指着跪在堂中的舒王,怒道:
“傅清岩!你再說些‘病軀不堪拖累雪亭’的話試試?你是天潢貴胄,哪怕身染重疾,也非尋常人攀得起的。白雪亭再受擡舉,身份也越不過你!你要娶妃,天下女郎任你選,誰敢說一個不字,那是藐視天恩!”
郭詢忙上前,披帛卷起一陣香風。
“聖人息怒,清岩這孩子,又說什麼自貶的話惹您生氣了吧?”
聖人拂袖冷哼,對舒王道:
“你自己說給皇後聽!”
舒王輕咳兩聲,面色蒼白,虛浮道:
“禀……皇後,兒想取消和雪亭的婚約。”
郭詢一猜就是。她眼珠一轉,道:“三郎,你這麼多年從沒有婢妾侍候,爹娘都看在眼裡。知道你最珍愛雪亭,雪亭也對你有意。既然兩廂情願,病症什麼的,不重要。”
舒王平日脾性溫柔,好說話,此刻卻很固執:
“回聖人、皇後,正是因為兒珍惜雪亭,才不能讓她大好年華空負。雪亭父母早亡,恩師亦去,兒不願再讓她面對生離死别,她失去的已經夠多了。”
聖人幾乎恨鐵不成鋼:
“你何苦!想得到什麼就抓在手心,不行嗎?”
郭詢瞥了他一眼。
舒王嘴角漫起很淺的弧度,目光溫和又釋然,徐徐道:
“阿爹醉心佛道多年,自是知道萬事講究因果緣法,雪亭的緣不在我身上。她也并非真心思慕我,不過……不過是三分憐憫,七分責任而已。”
聖人一怔,又陷進椅背裡,不停地撥手中翡翠珠串,撥出清脆急促的響聲。
舒王跪不住了,雙手撐在地上,渾身輕微顫抖。
郭詢看不過去,示意青泥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
待緩過一陣後,舒王才道:
“剛才在寺外巧遇行嘉,兒倒想起他當年說過,雪亭一生如飄萍,看似人人疼愛,實則無一處能真正落腳。兒不希望待兒死後,她成為舒王府那株孤獨的浮萍。是以,還請爹娘為雪亭另擇夫婿,給她一個真正的家。兒,叩拜謝過。”
郭詢微訝:“行嘉?他與雪亭吵成那樣,怎會說這種話?”
“是在……那些事情發生之前。”舒王悠緩道,“行嘉回長安應進士科考試,和我提起雪亭,彼時他二人相處尚算和睦。”
聖人深吸一口佛陀香,感慨:
“時過境遷啊。今日他來寺裡,卻是求朕重懲白雪亭。”
郭詢垂眸細思,淺笑試探道:
“行嘉這孩子,都是四品大員了,怎麼還鬧孩子脾氣?就為這種小事,特地來見聖人?”
“不知輕重的兔崽子,擾了朕清修。”
聖人冷哼道,“說什麼鳴鳳司查案,向琅嬛閣借一本古籍。居然因為雪亭不肯借他,就鬧到朕面前,說雪亭妨礙公務,要打她十闆子。朕看他是公報私仇!一遇上雪亭,氣得連腦子都丢了!”
郭詢為聖人拍背順氣,低眉忖了片刻,很快道:
“這兩個孩子不和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聖人莫為他們氣壞自己身子。”
聖人覆上郭詢手背,喟歎道:“惟阿詢懂我。”
語罷,他寒聲對舒王道:“滾回府中養病。棄婚之事非同小可,朕與皇後商量商量。”
舒王躬身退下。
殿中無人,聖人幹脆躺在郭詢腿上,一手牽着她,一手盤珠子。
“哎,這孩子。阿詢以為如何啊?”
郭詢為他輕按太陽穴,俯身道:
“兒孫自有兒孫福。何況依我看,清岩說得有理。”
“嘶,理從何來?”聖人一蹬腿,“他喜歡雪亭,那朕就把雪亭賜給他,朕還錯了?”
郭詢婉聲笑,依着聖人臂膀:
“聖人心疼清岩,但阿詢心疼雪亭。我瞧着呀,雪亭和清岩之間,的确是清岩用情更深。雪亭呢,反正爹娘和老師都死了,這輩子得過且過,嫁給清岩,未來當寡婦她也認了。可要是真這樣,我怎麼對得起露華?”
說到此處,郭詢抹了眼淚:
“當年我、拂弦、露華,都想要一個貼心的女兒。我同聖人的阿凰沒能養大,拂弦家的阿霜又死在去金陵的路上,惟有露華的雪亭長大了。我是将雪亭看作我半個女兒的呀。所以今日清岩一說,我倒當真覺得,應該給雪亭擇個最出挑的郎君,這樣才不算辜負了露華。”
聖人“唔”一聲:“照阿詢覺得,誰合适呢?”
郭詢目光微冷,“這個,我也得慎重想想。”
回到延嘉殿,郭詢腦子轉得飛快,她揮退所有人,默默咀嚼着一句話——
行嘉遇上雪亭,就連腦子都丢了。
郭詢獨自思索良久,叫來隋廣福吩咐道:
“去打聽打聽,白雪亭在琅嬛閣和楊行嘉吵架這事兒是真的假的。”
隋廣福領命退下。
随後她又喚來碧梧,道:“讓景恩從李惜文嘴裡挖出幾句實話,白雪亭到底多恨楊行嘉。”
碧梧試探問道:“娘娘的意思是……?”
郭詢長指甲劃過案面,低聲喃喃:
“我要确認,這個辦法真的能給楊行嘉添堵。”
過不多久,隋廣福彎着腰回來禀告:
“回娘娘。琅嬛閣管借閱記檔的說,當時楊行嘉來借書,的确鬧了一場。雪亭娘子爬在梯子上理書,見了楊行嘉就把手裡的書往他頭上砸,那麼厚一冊,真要砸到了,恐怕不死也是個半殘。
“後來楊行嘉去簽字,雪亭娘子還嘲笑他的字貓抓狗爬,把楊行嘉氣得,轉身就走。十日之後來還書的就不是他了,是大理寺那個沈知隐。”
又過了一會兒,碧梧也從東宮回來了:
“娘娘,太子殿下說,從太子妃的口風聽起來,雪亭娘子恨不得把楊行嘉大卸八塊剁成肉泥,扔到山中喂狼。
“三年前雪亭娘子長跪承天門,回去之後大病一場,太子妃去看她,聽見她夢裡還在喃喃‘楊行嘉去死’。”
郭詢斜靠在軟枕上,若有所思:
“當真這麼恨……”
碧梧湊上來,輕聲道:“雪亭娘子恨楊行嘉,楊行嘉未必就不恨她。當年廢賢妃的事兒鬧得滿宮風雨,楊行嘉可把這筆賬記在雪亭娘子頭上了。”
郭詢斜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