叽叽喳喳擠作一團,似乎連永冬也被隔絕在外了。
也許是很久沒有這樣放松了,她捧着水晶球,坐在暖洋洋的爐火前,腦袋一點一點地滑下去了。
等傑帕德出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爐火前酣睡的女人,剔透的水晶球捧在她的膝間,靜谧的安眠。
她似乎總是很疲憊,總是很忙碌。
他時常會忘記他們之間那所謂的種族差異,畢竟她總是表現得和常人一樣,或者說,她總是習慣讓自己維持作為“人”的那一面。
永春的藤蔓靜伏在霜雪之下,他想她隻是太眷戀這片土地上的一切了。
人們都說她帶來了春天的希望,贊揚她使蔬果豐碩,贊揚她令麥穗飽滿,一批又一批具備令人驚歎的耐寒能力作物由試點種植到推廣入市,
這真的隻是奇迹嗎?
或許這隻是源自某人對這座永冬之城的愛。
沒有人生來帶着使命,有的隻是是無悔的選擇。
所以他沒有叫醒沉睡中的莉亞,隻是無聲坐在她身側,靜靜注視躍動的爐火。
木柴因燃燒噼啪作響,北風穿巷而過,傑帕德擡頭看去,窗外的雪似乎越下越大了。
他感受到莉亞呼吸的變化,碧眼的女人緩慢地蘇醒了,
“我…睡着了?”
金發青年點頭,
“并沒有睡很長時間,從我出來到現在也就半小時。”
“考核結果怎麼樣?”
傑帕德有些不自然的移開視線,金色的睫毛下垂,
“嗯,确實通過了,成績尚可,但還遠未到能松懈的程度。”
他們說笑着,青年接過那個為他準備的水晶球,在這個窗外風雪洶湧的日子,爐前卻溫暖依舊。
聽着他慢慢說着未來的計劃,莉亞的嘴角也忍不住浮現清淺的微笑。
他這個人總是如此,對自己要求嚴格,甚至在外人看來這應該叫做嚴苛,但賽瑞莉亞卻很欣賞青年身上這些閃光點。
世間庸衆碌碌,隻有少數人曆經磨難仍意志堅定,保有熠熠生輝的光芒。
因此賽瑞莉亞總是在分别之際溫和地叮囑這個可愛的青年,
“傑帕德,照顧好身體,下個月你又要去軍中壁壘了,東西都準備齊全了嗎?如果有什麼需要,讓我和希露瓦寄給你就行。”
青年站在她身側,不經意地擋住長巷中呼嘯的風雪,小心翼翼低頭,一一應答,
“請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也要保重。軍中物資齊全,我隻需準備一些貼身衣物和生活用品,不必讓姐姐和你費心。不過,我養在家中的花,可能需要你幫忙照看一二了。姐姐成為研究員不久,最近太忙,而且,呃,請你不要讓她知道我說的話——
希露瓦在養花一道上,似乎不比我更擅長多少。”
瞧見莉亞臉上的笑意,他不知為何也勾起了嘴角。
雪花簌簌,寒風讓人心更近,青年的心跳揭露他隐秘的歡喜。
……
莉亞與可可利亞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希露瓦的連線下達成的,
“怎麼樣?我這位老同學是不是超有意思!”
希露瓦胳膊勾在身旁的金發女子身上,還不忘挑眉招惹賽瑞莉亞,
“百聞不如一見,可可利亞女士,很高興認識你。”
禮節性地寒暄,與朗道家姐弟不同,可可利亞的金發更為色澤醇厚,而在這頭耀眼奪目的金發下的,是一雙瑰麗的紫羅蘭色眼眸。
可可利亞露出和煦笑容,眼睛溫和地彎起來,
“這也正是我想對你說的,賽瑞莉亞女士。”
女孩們相視一笑,這确實是一次盡興的相聚。
可可利亞是嚴格按照大守護者繼任制選舉培養出的,而莉亞隻是範倫汀娜大守護者的養女,她這種挂名“蘭德”此前與可可利亞并不熟悉,隻是點頭之交罷了。
不過交談片刻便能察覺,這位近來在政壇上名聲鵲起的金發“蘭德”名副其實。年幼時從一衆候補的大守護者繼位者中脫穎而出,再到基層紮紮實實一步一步晉升打磨,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實幹家。
“…雖然抗寒作物的推廣培育已經進入第13期,但我仍然認為研究中心會議通過的提案有些操之過急了。”
可可利亞有些驚訝地看着賽瑞莉亞,
“我原本以為你會是計劃的支持者,畢竟你是抗寒物種的培育者。”
希露瓦端來兩杯熱氣騰騰的紅茶,搖搖頭,
“她并不太看好,”
說着聳聳肩,
“換我也一樣,古代科技的坑還沒挖完就打起什麼建生态園的主意,再過百八十年興許能試試,現在我看夠嗆。”
莉亞端起茶杯向希露瓦道謝,攪動杯中銀匙,緩緩開口,
“這是天方夜譚,他們都很清楚,但這正是他們需要的——一場毫無意義鏟除異己的陽謀。”
希露瓦摸摸她的腦袋,安撫似的。
“如果樂園提案在接下來的銀鬃鐵衛研究中心與市政大會上正式通過,後續開工建造樂園,大概會随便以延誤工程,或者貪污撥款的罪名讓我锒铛入獄吧。”
可可利亞輕輕吹去熱茶飄散的水霧,
“但這也正是我所期待的。大守護者年事已高,再過兩年便是退位的時候了,這時候冒出來冒出來的家夥是何居心一目了然。借着這個機會,看清人心、斬去破壞貝洛伯格和平穩定的爪子——你的見面禮,我收下了。”
她用帶有笑意的眼神回望賽瑞莉亞,
“我的幕僚中也有人認為你意在克裡珀堡,但我并不這麼認為——賽瑞莉亞女士,您更像是一位正直而純粹的學士。”
而貝洛伯格迫切需要一位能延緩寒潮步伐的學士。
希露瓦面色如常地喝下那杯不加糖的牛奶紅茶,神色有些感慨,
“誰能想到呢,外傳沸沸揚揚的兩位争鋒相對的蘭德、大守護者競選的兩大熱門,居然就這麼稀松平常的在我卧室裡喝茶。”
莉亞捧着溫熱的杯盞,擡頭便能看見希露瓦卧室窗外的風雪飛舞,
【這樣惬意坐在爐火邊的日子不會有太久了】
……
人的衰老在平常時日裡總是隐秘的、不易被人察覺的,但又總會在某一日轟然而至,恰似一場無法阻擋的雪崩。
永冬之下的人更像是某種被日益損耗的薪柴,日複一日的燃燒自身,換取些許微弱的暖意。
賽瑞莉亞坐在女人的病床前垂眸凝視她蒼老的面龐,細密的皺紋更像是刻刀的劃痕,它們遍布範倫汀娜整張臉,深深凹陷的眼窩裡,清明有神的眼睛被眼睑遮蓋,這讓她無比清醒地認識到,
她的養母,庇護她自由生長到現在的長者,現在,她的生命已是風中殘燭。
兩個月前克裡珀堡官方對外表示前任大守護者因病退位,提前退居台下。現在新的大守護者繼位儀式已接近尾聲,而賽瑞莉亞借着這個機會從科研中心辭職,完完全全離開台前。
人們不能為難一個想要侍奉時日無多的母親的孩子。
“…莉亞”
範倫汀娜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平靜地望着她,打斷了她的沉思,
“您醒了,需要喝水嗎?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我便按鈴請醫護人員過來——”
衰老的女人擺擺手,示意她扶自己坐起身子,等靠坐在床上,她才慢慢開口,
“很少有人知道即便在最和平的日子,裂界也一直在蔓延。近些年那些怪物似乎放慢了入侵的步伐,但莉亞,那隻是暫時的。起初我把這些形式轉好的現象歸因與武器的更疊、抗寒藥劑的問世以及許許多多你所見到的,人的勝利。”
“但現在,我越發覺得,這一切都隻是它的安排。”
“它?”
賽瑞莉亞低聲詢問,她并不認為這是範倫汀娜将一切寄托命運的虛無定論。
“是的,它,一顆災難的星星。那些被築城者稱為反物質軍團的怪物正是與它一同到來的。事實上,早在天外來客還在這顆星球上時,築城者們與他們聯合建造了星核拘束裝置,試圖以這種方式抑制它的力量。
抱歉,我的孩子,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将此事告知你。人總是會狹隘地隻相信同族,即便許多時候這份同族情誼是最不可靠的。它和你一樣,都是現在的貝洛伯格無法理解的存在,區别隻是它沒有人形,無處不在,擾人心神,而你與常人一樣會被情感影響,有着喜怒哀樂。”
“那它在哪?有什麼威脅?”
“從前它就在這座城市裡,但現在,我并不知道。至于威脅,這片永不褪去的寒潮就是它帶來的,你應該讀過米爾斯海默博士的論文,它與寒潮的關聯最早便是由博士發現的。”
“我明白了,文獻檢索庫對我設有權限鎖,所以我一直沒能看到博士研究的與星核相關的論文。那麼,一直以來的問題其實便是找到摧毀它的方法。”
範倫汀娜伸出手輕輕搭在她的頭頂,
“好孩子,誰也不知道如何摧毀它,就像誰也不知道摧毀它後,究竟是春天,還是更加殘酷的凜冬。
朗道家的長女是個有頭腦的年輕人。有一天晚上她到克裡珀堡找我,問我為什麼不讓你也加入研究寒潮的項目組。
她似乎覺得以你的才能,一定能推動這個項目取得更進一步的突破。”
賽瑞莉亞給女人倒了一杯溫水,遞給她,
“但是您一定拒絕了她,否則也就不會有今天這場對話了。”
範倫汀娜低沉地笑着,她的胸腔好似漏風的風箱一顫一顫的,随着她的身體小幅度的顫抖,病号服的衣領微微敞開,露出滲血的、一圈一圈的繃帶——
前任大守護者範倫汀娜其實是因傷退位,她從前線來,确認裂界驟然打破穩定的表象,已再度擴張。
“莉亞,那時我無法向她給出明确的拒絕理由,但今天,我可以告訴你,因為【它】無時無刻不在注視着我們。
自從我擔任大守護者,這些年它的聲音始終如影随形,我無法擺脫,心中始終在與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抗争着。我害怕,如果它透過我看到了你…如果你太靠近它,會不會讓你也陷入我這樣的困境……”
“所以,當年您讓朗道家照顧我也有這份考量。”
女人點頭,鄭重地注視着她,
“你與我們不同,你是來自星域的異族,養育之恩這些年你早已盡心盡力償還了,為貝洛伯格你已經做得夠多了。或許你能讓寒風中的火焰燃燒得更久,但我不希望這樣的代價是以你為薪柴。若是讓你被它影響到,那就才是最絕望的境地。”
“如此,您選擇的是一條更為保險更為安全的道路。”
病床上的範倫汀娜與年輕的黑發女人對視,
“是的,我需要對貝洛伯格所有的子民負責。”
“您今日告訴我是因為這次的裂界突變嗎?”
賽瑞莉亞微微皺眉。
“是的,它帶來了寒潮,可寒潮似乎阻遏了那些怪物,但莉亞,我和寒潮、怪物打了這麼多年的交道,我越來越覺得這二者關聯并非僅限于此。我們所有人似乎都在被這奇怪的命運玩弄着,每當裂界的步伐放緩就會有新一輪災難緊随其後。我曾質問星核,它卻隻顧哈哈大笑。
莉亞,我們能走入真正的春天嗎?”
賽瑞莉亞沒有說話,她緩步離開範倫汀娜所在的診所,送别她的是名叫娜塔莎的主治醫師,一路上她十分嚴謹細緻地說明了範倫汀娜的身體狀況。
上車前賽瑞莉亞突然朝她笑了笑,
“娜塔莎小姐,你的哥哥偶爾會向我提起你,我不知道他在别扭什麼,他總是一副糾結的樣子,我想你們之間或許還存在着一些誤會。
有時間的話,一起聚聚吧。他總是一個人窩在辦公室,我不認為這樣能繼續做出什麼成果。”
寒風夾雜雪花,打斷娜塔莎的心緒,最終也隻是朝車窗内的女人笑道,
“謝謝您,我想我會帶上母親的花去看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