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說着話,行着大禮,倒是動作穩定,不抖不顫。
峰主也有點兒迷惑。
這算什麼呢?我趕你出門,你卻要尊我為師……
她微微眯了眼。
素婉能感覺到那種近乎有形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她一動不動,恭敬十足,耐心十足。
這位老峰主拿出這一本冊子來,與其說是施恩,毋甯說是逼她。
——我知曉你會我們葵陽山的本事,我不會殺了你,我還單給你一本冊子,裡頭詳細記叙了葵陽山的心法究竟如何修煉。
你是不是該想到教你心法的我的徒兒們?你和他們必是極好的朋友,如此他們才會将這麼重要的東西教給你。于是我這個做師父的也成人之美,在你學葵陽山心法的路上,祝你一臂之力。
今後你出去闖蕩可就安全多啦。
你快點出去闖蕩啊,把我徒兒的女兒留下。
留給我們,讓我們教養,一年,五年,十年,她終會成為葵陽山的好弟子。
至于你走後如何,那是你自己的緣法。
素婉摸不清這位老峰主的秉性,她不敢賭——萬一這冊子是個魚鈎呢?等她快快樂樂拿着這冊子去闖蕩江湖,說不得過幾天便突遇強敵死于非命,冊子不知所蹤,嗯,葵陽山的心法,仍舊不曾洩露。
她怎麼會就這麼輕易離開呢?
然而這番話,老峰主反複琢磨起來。
修仙的人未必隻有一個師父,修士們天資不同,有時做師父的領進門,徒兒幾十年便比師父強了,到那時再拜一個師父,也不是說不過去。
但如這姑娘一般,直接投入其他宗門……
确實不多見,非常不多見。
“我瞧着你的修為精純,想來你的授業之師,必是百草潭的大能——老身如何敢奪同修之愛徒?”
素婉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她一向冷靜,雖然有時會呆滞些,但這樣的失态,卻是從在此間第一天開始,第一回出現。
仿佛百草潭裡的師父,是她心底觸不得的傷疤。
她擡起頭,聲音艱澀數分:“前輩,晚輩的師父為奸人所害……百草潭,晚輩回不去了。”
師父?
那分明是原身的母親。
素婉隻消在原身的記憶中,尋到她看着生母死在自己面前時的情緒,便紅了臉紅了眼,一身血氣,盡數被憤恨點燃。
如此濃重的情緒,是無法作假的。
老婦人也愕然。
她試探道:“你的師父,是老宗主夫人那一派……”
“不敢瞞着前輩,是夫人本人。”素婉的牙齒緊咬,單是說出這幾個字,口唇開合時,牙關便笃笃地敲了幾聲。
恨得咬牙,卻又怕得要命。
“若是有一日,晚輩得返百草潭,必是去複仇的。”
峰主眼皮微微一耷,她說:“我聽聞老宗主夫人生性傲慢,怕并不是個愛收徒的人,如何便收了你做徒兒?”
素婉垂眸,道:“她是我娘。”
她不知道這位葵陽山峰主站誰的立場,隻知曉葵陽山與百草潭之間沒有什麼過命的好交情,那麼葵陽山的峰主,多半不會将她送回百草潭。
但也不會敬畏她的身份,更不會“不敢”對她動手。
她是需要得到一點忌憚的,原身母家仍在,樹大根深,或許能給她做個虎皮。
然而那峰主聽罷,神色卻突然疾厲起來:“你說謊!你若是阿兆的親女兒,修為怎會如此平常?若承她天然血脈,修行起來斷不艱難,她的女兒若出山,那姓奎的豬狗,如何能是對手?”
“阿兆”便是蘭章母親的閨名。
素婉一驚,這老峰主怕不是和原身母親有舊?
她不假思索,便道:“峰主問我修為怎麼如此糟糕……您大可以去探探那個自稱我夫君的男子——他的修為來源何處。”
峰主一怔。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母親臨死前,托一個不會修行的軍士帶我逃走,送我去一處福地避禍,以為如此他便不會被那齊忌誘惑出賣我。”素婉冷笑一聲:“可我當初何其愚蠢,隻記得母親慘死,心下便失了勇氣。這男人,這狗男人說他憐我愛我,願替我複仇,隻恨沒有修為,我竟然将自己的修為傳給了他——他去了哪裡,我不曉得,可總是沒有為我複仇!”
老峰主思量的目光,與年輕女修猩紅雙目對上。
“如今我修為不足當年之數,他卻又來擾我——我就是個傻子,也再不能被騙第二回了。”她的聲音很輕,聽在老峰主耳中,卻是字字如重錘,“隻我自己能替我母親複仇。隻我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替母親複仇。”
這大約是蘭章本人心下沸騰了多年的聲音。
她的恨,在記憶複蘇的那一刻就曾經叫素婉瞠目,如今素婉放任那難斷的恨意出口,連老峰主也被她周身騰騰殺意懾住。
許久方搭了手在她肩上。
“既如此,便留在我葵陽山百歲峰。”
“百草潭的事——待你修得功成,我自助你去報母親的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