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東方未晞。
一架瞧不出任何身份标識的馬車晃晃悠悠朝着城南駛去,漸漸消失在蘇家父子三人的視線内。
“爹,娘和哥哥什麼時候回來呀?”蘇過爬在蘇轼肩頭,睡眼惺忪地望着馬車消失的方向,嘟囔問道。
蘇邁瞥了一眼懵懂無知的蘇過,替父親捏了把汗:該如何将他親生母親抛棄他的殘酷事實告訴他呢。
蘇轼輕拍着蘇過的背,不假思索給出了答案,“等你哥哥想還俗時,她們就回來了。”
迨哥兒還俗,猶未可知。或許,壓根就沒有這一天。
不知肩頭的兒子有沒有聽見答案,蘇轼聽見耳邊的均勻呼吸聲,便停下了拍背哄睡的手。
“父親,您會一直等着母親回心轉意嗎?”蘇邁感受到身旁之人散發的落寞氣息,不禁問道。
他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對這等事情已然有了自己的看法。不過卻稍顯稚嫩,還未支撐他能明白父母這等“貌合神離”的夫妻關系。
蘇轼沉默良久,久到蘇邁懷疑他也睡着時,聲音兀然響起,卻是避而不答,“走吧,早些回去還能睡個回籠覺。”
話音未落,蘇轼落荒而逃般抱着蘇過轉身進了府,須臾便消失在了蘇邁的視線内。
天際吐出的魚肚白,将黑夜淡化成了靛藍色,同時也照亮了兩對磚雕戶對之上牌匾上黑底金色的“蘇府”二字。
蘇邁擡頭望着這個母親一直想要離開的“牢籠”,心裡壘砌的高牆蓦然崩塌。
成親,娶妻,好像也不過如此。
*
日行到午時,馬兒臨溪補充水分,季璋等人也得以下車歇息片刻。
除了從蘇府帶走的三人外,季璋還從牙婆子手中買了兩位會拳腳功夫的女使保護她們南下。好巧不巧,二人雖無血緣關系,卻皆姓王,一人名阿生,一人名月牙。
眼下二位打手拾柴生火,二寶掌廚準備午膳;至于蘇迨,對現在的這一切充滿了好奇,正屁颠屁颠跟在二寶身後躍躍欲試,她反倒落得清閑。
“你回杭州了打算做什麼?”季璋作為監工坐在樹下乘涼百無聊賴,主動離自己最近的朝雲搭話。
帶她走,是她主動要求的。如今離開蘇府,也是時候将話說明白了。
朝雲放下收集的幹癟水囊,鄭重其事欠身行禮回道:“娘子,我不想回杭州。您若是不嫌棄,我想跟在您身邊。打雜也好,在後廚幫工也罷,我都行。”
杭州,她唯一熟悉的地方便是勾欄瓦舍。
可她已經習慣并為之驕傲靠自己雙手生活,不想再回去以色侍人,不想整日活在老鸨和男子的股掌之間。
“你怎知我不回杭州?”季璋聞言,坐直了身子。
回杭州,隻是掩蓋她真實去向的幌子。這也是她當初為何會不過問朝雲的真實意圖,便應下她請求的緣由。杭州人回杭州,可比什麼借口都來得有信服力。
早在離開杭州前,她便已知道蘇轼之後還會去杭州,還會修築蘇堤、治理西湖、修建三潭印月,留下又一标志性成就。
雖然不知他何時會去,但杭州并非唯一抉擇,季璋沒必要冒着風險去賭二人錯開的時間差。故而她一早便将杭州排除在了新去處之外。
可是這真實想法,季璋隻在心裡構建過,連二寶都未曾透露過,她又是如何知曉的。
朝雲坦誠道:“娘子不是逆來順受之人,不會選擇故地重遊。”
光靠這幾年對季璋個人的性格揣測,她便已推斷出幾分。
見季璋風雨欲來的嚴肅神情,朝雲特地補充,為其留夠了面子,“而且您前不久才托我給杭州那邊寄過密州特産,您若是有回去的打算,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畫蛇添足地補充并沒有起到安撫效果,季璋咧嘴威脅道:“你就不怕我把你賣了換錢?”
這種被人看穿的感覺真不爽。
朝雲毫無畏懼坦坦蕩蕩地回視着她,因為她知道她不會,不過嘴上卻道:“娘子不覺得很虧嗎?”
嘿呀,這家夥真是把她拿捏得死死的。果然和聰明人處事,真是一個不當心就将自己陷入被動之中。
季璋收斂了臉上陰恻恻的威脅,擺爛道:“你說得在理,就暫且先留下吧。”菜莊收益蒸蒸日上,朝雲功不可沒,今日買下新女使的錢裡有部分還都是她賺的哩。
何況,這次又要在人生地不熟的新地方重新開始。随意将這樣一能力幹将發賣了,可不是一個好的守财奴該做的事。
“多謝娘子收留。”朝雲欠身謝恩,轉身繼續收集衆人幹癟的水囊。
眼下正值毒月,沒有食物都是小事,缺水才是最緻命的。
季璋沒在其身上讨到便宜,蓦然起意追問道:“你就不好奇我會帶着你們去哪兒嗎?”
這語氣,再配上躍躍欲試明知故問的神情,朝雲隻覺過分熟悉,好似瞧見了另一個任媽媽,故而配合道:“···好奇。”
“我就不告訴你。”季璋得逞,心滿意足大笑着跑開,留下錯愕的朝雲呆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