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氛圍蓦然凝重起來，口若懸河的二寶做錯事般瞬間變成了啞巴，将頭埋到了碗中，絲毫不敢瞧蘇迨那邊的情況。

季璋瞧着兩隻埋下隻見頭頂的腦袋，出聲攪活着即将凝滞的氛圍，安穩着其餘三人的心，“你們快吃，可别涼了。用完之後，可莫忘了吃一口驅邪的赤豆粥。”

不待幾人回應，季璋起身将蘇迨的小碗重新盛滿冬筍馄饨，然後帶着他離開了主屋。

果然得分桌而食，不然遲早得犯戒。

*

左偏房，蘇迨房内。

他的屋子與其他尋常屋子差不多，并未有明晃晃的“佛”字或是“禅”字。唯有梅花架上的缁衣和桌上的佛串，以及頭頂上時時刻刻都帶着的小帽，方能讓旁人窺見其出家人的身份。

瞧着桌上早已被盤得光滑的佛珠，以及蘇過送與他的那些早已被翻得厚了一倍不止的聖賢書，季璋問道：“迨哥兒，你是想還俗了嗎？”

既然有了想碰葷腥的念頭，與其讓他備受煎熬，不如早些結束。況且作為鼓勵實踐派，她也是希望他能還俗的。

旁人嘗遍人生百态，方看破紅塵選擇獨善其身。可蘇迨出家也才三歲，如今不過才六歲，說是懵懂入世未識天地也不為過。

若真就這樣到老，可謂是白來世間走一遭了。

蘇迨咽下嘴裡的馄饨，擡頭看向季璋。目光閃爍将其掙紮的内心暴露無疑，半晌之後季璋才聽見他道：“……我不知道。”

這種決定性問題于六歲的他而言，确實有些為難。

故而季璋當即換了一種問法，“那你告訴母親，你方才為什麼想吃那河鮮馄饨？”

當問題具象化，蘇迨毫不猶豫将當時的所思所想全盤托出，“聽寶娘子提及，回憶起那味道，孩兒情不自禁想再嘗嘗。”

“可那葷腥，隻有還俗之人才能品嘗。”

季璋繼續引導道：“還有處理魚蝦，一起料理包馄饨，這些都需要還俗之人才能做。”今日的焖芋頭，雖是她提出的，但享受其中忙忙碌碌的卻是蘇迨。

雖然她還未見過蘇轼做飯，但之前他會主動上手幫忙，已然暴露了他是動手嘗試派的本性。蘇迨也是青出于藍勝于藍，并不抵觸庖廚之事，反而樂在其中。

但出家人這一身份，卻如枷鎖般扼制着他的一舉一動。

蘇迨眼中的目光逐漸暗淡，“可孩兒不想讓另一孩子也……”無論那個孩子是不是玳兒，他都不願因自己而造成另一人的苦難。

若說之前的拒絕，是因玳兒這個人。

那麼在密州親眼見證了父親是如何嘔心瀝血拯救百姓後，現在他的拒絕，單純是不想将另一人無辜拖下水。無論那人是好，還是壞。

季璋不知他的想法，聞言隻覺是辯才将好好的孩子矯枉過正了。她深吸口氣忍下想罵人的沖動，問道：“你還記得我們北上去密州時，沿途遇見的那些乞兒嗎？”

那時的密州，天災人禍一件不少，常潤二州的災荒與其而言都是關公面前耍大刀。

見他點頭，她繼續道：“你覺得對于他們這種吃了上頓沒下頓、時時面臨死亡的乞兒而言，寺廟這種起碼溫飽不成問題的地方也是磨難處嗎？”

顯而易見，不是。

可日後，僧人的身份會不會又成為那人的枷鎖，就未可知了。

見其陷入沉思，季璋不再給他詭辯的機會，拿出了作為父母的一票決定權，一錘定音道：“你既心已不淨，那我們就還俗。”

是時候，該磨磨他這善良過頭的性子了。

蘇迨還想說什麼，卻被母親的下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等還俗，你就可以與邁哥兒和過哥兒一樣考科舉了。”

他想科舉，他也想與弟弟和兄長一樣，這便是他的私心。

“一切都聽母親的。”蘇迨應下。

季璋對于他的順從很是滿意，腦子已然做出了粗略的計劃安排，“且看明日事情如何。若是順利，不日咱們就回杭州去上天竺寺。”

“那這頂替……與我同齡的乞兒，從何處去尋？”蘇迨還是有些擔憂。

若是那人不同意，該如何是好？

季璋垂頭看向他，拍了拍他的頭安撫道：“你已經六歲了。”這樣的乞兒，大街上随處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