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天際的魚肚白逐漸擴散稀釋着湛藍色的天幕。直至将其淡化成薄薄的一片,金烏也遲遲不肯出現,仿若它昨夜也參與了守夜,今早需要補覺。
城外客棧。
馬車一如既往準确無誤停在了後院門口,看管馬廄的小厮習以為常打開院門,親切地打着招呼:“寶娘子,你今日怎麼這麼晚……二、二掌櫃,您回來啦。”
幺娘明面上并未舍棄此處,故而腳店裡的人不約而同默認季璋這個新加入的“大金主”是二掌櫃。
待季璋踩着馬凳落地,小厮還不死心地探頭望向空蕩蕩的車廂内,話語間充滿了遺憾,小心翼翼問道:“寶娘子今日不來嗎?”
男人的臉上絲毫沒有對掌櫃提前回來查崗的恐懼不安,隻有對二寶沒來的惋惜失落。
據月牙方才路上所講,二寶不是和後廚主廚打的擂台賽嗎……怎麼這小厮一臉的花癡樣?
季璋一時竟不知這愣頭青想做什麼,隻道:“今日我來,她就不來了。你有什麼話,需要我代為轉達的嗎?”
小厮從月牙手中牽過馬憨憨傻笑,臉上閃過一抹不自然的紅暈,支支吾吾道:“沒,沒有,二掌櫃多心了。”
季璋回頭看向身後的月牙,企圖從對方眼中求得答案。不料對方也是一臉茫然,木愣愣地回望着她。
她與阿生主要負責前堂的跑腿和護衛之責,對這後院的事情是一概不知,更不知二寶什麼時候收獲了一小迷弟。
“你之前不是在後院上工的吧?”季璋打量着眼前長得還算周正的小厮,警惕問道。
在離開陽羨之前,季璋來腳店見過最多的人除了幺娘,便是這次次給她搬馬凳牽馬的小厮了。
那愣頭青聞言一呆,似是沒想到季璋會質疑自己的身份,随即老實交代道:“二掌櫃慧眼,小的是廚房的。今兒個輪到小的歇息,不料小的在後院當差的朋友生病了,所以小的今日是替他當值的。”
季璋打量着眼前這張确實是在後廚見過的眼熟臉,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愣頭青一改之前的結巴模樣,迅速回道:“小的周安,是附近周家村的人。”
“周安,是吧。”季璋重複确認道。她之前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周安瘋狂點頭,好似下巴下有一木魚,“是的,娘子。”
瞧見眼前之人眼中迸發的亮光,季璋直覺有事,卻一把将其摁下,“知道了,你且退下。”
還是先處理正事,待回去再好好“拷問”一番當事人。在不知二寶的态度前,她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是,掌櫃。”周安仿若失水枯萎的花蓦然矮了一截,耷拉着耳朵牽着馬進了院。
季璋不再糾結這行為怪異的小厮,帶着月牙徑直進了後廚。
與之前清晨來與幺娘談生意時的冷清不同,眼下除去蒸炊餅的蒸籠,其餘熱鍋上皆冒着騰騰熱氣。
一眼掃去,炖、炸、煮、悶樣樣不落。奶白鲫魚湯、清炒蝦仁、冬筍炒臘肉……樣樣都是正餐菜。
嗅着空中與清淡早膳格格不入的肥甘厚味,季璋不确定問道:“張大,今日怎麼這麼早開始起鍋了?難不成是有人定了席面嗎?”
北宋人家正式的紅白宴席有四司六局籌辦,腳店一般隻能接到零星的幾桌團聚小宴。故而這店若是在城内,有人預定不足為奇。
但這店在城外,雖說是距離陽羨城最近的城外客棧,有着“見此腳店猶見陽羨城”一說。但其與陽羨城仍有幾裡地的距離,這是菜肴出鍋到送上飯桌不可規避的時間消耗。
這一來二去,菜品的口感定會大打折扣。故而就算菜肴味道再好,尋常人皆會退而求其次舍棄這個選擇,此間腳店也從未接到過這種活兒了。
主廚張大是個三十出頭的壯漢,聽見季璋的詢問後并未立馬回複,置若罔聞般擰緊了眉間的“川”字紋。待手中鍋勺一揚,清炒蝦仁成功出鍋後,他才如釋重負松開了緊鎖的眉頭。
等待墩子準備下一道菜的間隙,他利落回道:“昨個有五戶人家定了五桌,說是今日元日團聚用。”午膳前後本就忙得腳不沾地,避免鍋勺掄得冒煙,他隻得從早膳就開始忙活。
賬房先生不知從哪兒聽到了季璋回來的消息,适時冒出将賬冊遞給了季璋,“二掌櫃回來得正好,臘月的賬目,小的昨日剛整理出來。”
季璋接過賬本,仔細翻看起來。除了核算賬房先生是否出錯和作假賬之外,她還将此與之前和幺娘交接時看過的賬冊進行對比。
這一看才知,自她離開之後便已然有人開始預定席面了。除了昨日的五桌,光是臘月便已賣出了五十餘桌的八珍宴。
而這對應期間,除了二寶一事店内似乎并沒有其他波瀾。
瞧着首次出現在賬面上的不菲收入,季璋不禁推測道:“你們那日内讧,莫不是被人瞧見了?”而且那人還是陽羨城内的富貴人家。
涮鍋的張大聞言手下一抖,鍋帚蓦然滑落飄着一層油的鍋水中,漾起的油花再次吸附上幹淨的鍋壁。
被煙火氣熏得蠟黃的臉色壓根蓋不住男人臉上不自在的紅暈,他尬笑道:“二掌櫃說笑了,哪兒來的内讧。我與寶娘子那是,那是……在切磋廚藝。”
賬房先生也是店内的老人,趁機打趣着往日不敢得罪的大塊頭,“二掌櫃聰慧,這些席面單子就是在那日之後來的。甚至有些客人,還特地交代要嘗寶娘子的手藝。”
“是嗎?”
季璋虎着臉,佯怒道:“都争得臉紅脖子粗,鬧到前堂要食客論個高低好壞了,還不叫内讧?”方才來的路上,月牙可什麼都告訴她了。
那日,張大主動下戰書提出三局兩勝,二寶毫不畏懼當即應戰。
二人商議一人定一局菜品:張大定下魚湯,二寶定下糕點,最後一局由在場的客官定下了最為簡單的湯餅。
這樣一來,三局可謂是将吃食的方方面面全部囊括了。張大氣焰嚣張,直誇這菜選得好,隻覺能趁此機會全方面碾壓二寶,徹底斷了她日後在廚房的話語權。
不料卻大意失荊州,以一比二反輸給了二寶。聽聞事後,張大也不服輸地嘗過二寶所做的那道糕點與湯餅,卻在一筷下肚後偃旗息鼓,徹底對二寶信服了,還主動教她學習如何做陽羨菜。
張大作為主廚,作為客棧内的重要員工之一,起了相當大的表率作用。其餘蠢蠢欲動想要使壞之人見其被二寶收治後,隻得收斂倚老賣老的做派,老老實實做事。
張大似是聽出了季璋話中的打趣,蓦然松了口氣,老實道:“小的在廚房待了二十餘年,突然被一乳臭未幹的小娘子指手畫腳。這換誰,誰能服氣?故而那日小的沒控制住脾氣,氣血上頭丢了臉面。還望二掌櫃見諒。”
“無妨。”
季璋将賬冊還給賬房,笑道:“你們這也算是弄拙成巧了。”她本打算以年初邵家的招标大賽為跳闆進行宣傳,不曾想二寶倒是提前将這事解決了。
甚至還将她自己的廚藝也宣揚了一番,将自己的名頭打了出去,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如此一來,季璋的計劃就能提前進行了。
“這段時間大家辛苦了。如今正逢年關大夥兒輪流上工,人手本就不夠,還遇見了之前沒有的大活兒。”
季璋肯定着衆人的付出,毫不吝啬給出嘉獎,“年關工錢翻倍,從這個月起每人再多發五十文的月錢。”
話音剛落,廚房内的衆人仿若被摁下了消音鍵般,一時之間隻聽得見鍋内水漬蒸發“滋滋”的哀嚎聲。
“怎麼?莫不是嫌少,那便再多發五十文,添到一百文,賬房記一下。”沒有得到應有的反饋,季璋出聲又添了一把火。
從賬房處走,是真的,不是诓騙他們的。
被砸暈的衆人猛然回神,漲工錢的喜悅瞬間充斥着整個後廚。張大帶頭,衆人齊聲道謝:“二掌櫃大方,多謝二掌櫃!”
幸而早間前堂并沒有客人,這能掀翻屋頂的架勢并未吓着門口買炊餅的路人。
“好了好了。”
季璋扯了扯耳鳴的耳朵,趁着士氣正盛,順勢抛出了此行的目的,“年關一跨,春耕之時邵家布莊工人膳食的招标擂台賽,咱們有沒有信心一舉拿下?”
“有!”廚房衆人極其配合,一聲更比一聲還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