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輾轉賣回梅莊的那一天,方雲從轎子裡看到了自家的老宅。
門戶破敗,她忍不住伸出腦袋,被牙婆一煙袋鍋敲到腦門上。
“安分點兒!”
方雲縮回脖子,簾子落下去之前,隔壁那座越發輝煌的宅子一閃而過。
她被送進一座青樓,老鸨檢查完,滿意地說:“是個完璧,值得這個價錢。”
牙婆走了以後,老鸨警告道:“看你像做過小姐的樣子,既然到了怡紅樓便别想着尋死覓活,左右是逃不掉的,不如好好聽話,老身不會虧待你。”
尋死?方雲從未想過,不管是父親死去的時候,還是抄家那天母親吊死在自己眼前,又或者是像牲口一樣被人賣來賣去,她都沒有想過要輕生。
沒有人比她更知道苟且偷生的意義。
她從善如流地接受了調教,本就容顔姣好,又懂琴棋書畫,很快便打響了名号,每一夜都能拍出天價。
與其說王媽媽懂得賺錢,不如說她懂得男人。
“男人都是賤胚子,你越上趕着越被作踐,你越自持矜貴,他們越求之不得,哪怕一擲千金,也隻為美人一笑。”
方雲覺得很可笑,明明身為下賤,卻偏偏做出眼高于頂的樣子,奈何客人真的就吃這一套。
輾轉了許多枕榻之後,終于有一天等到了他。
那是怡紅樓搞的一次噱頭,為自诩風流的男人們評選花魁,無非是一場作秀罷了。
她臉戴面紗,精準地發現了席間的他,一曲舞畢,她大膽地坐到了他大腿上。
衆人哄笑:“蘇大人好福氣,香雲姑娘平日高傲得很,難得一近芳澤。”
蘇康卻盯着她的眼睛看,那一瞬間她心如擂鼓,不知他有沒有認出自己。
從兒時的孺慕,到及笄後的戀慕,她經常不請自來,纏在他身邊問一些簡單或者高深莫測的學問,而他總是耐心地講解,從不在意她的心思是在書上,還是在他身上。
許多人說親她都拒絕,父親終于看出她的心思,直接把她送到了尼姑庵。
父親是個古闆極了的人,眼裡揉不得沙子,所以能與同樣正直的蘇康成為好友。
可是尼姑庵又不是紅塵之外,照樣有人動凡心,她有時看到别人私會,會忍不住想蘇伯伯能來接她就好了。
他沒有,甚至他的女兒——她的好友蘇輕輕也沒有來過。
終于有一天父親接她回去:“你不要恨爹,這兩年都是為了保全你,拿着這些銀子跟你娘快逃吧。”
她還未來得及動身,命運便接踵而至——
思緒回到眼前。
彼時她成為了花魁,那一夜的恩客便是蘇康。
即使他隻是坐着喝了半夜的茶。
人前大膽,真到兩人獨處的時候,香雲隻剩忐忑不安。一開始擔心他讓自己摘面紗,發現他不打算這樣做時,心中又隐隐失望。
她為他添茶倒水,偶爾蘇康會盯着她的眼睛出神,她知道自己長得與輕輕有幾分相似,而輕輕的眼睛則跟她的母親——蘇康的亡妻一模一樣。
她心中不禁又甜又酸又澀。
“香雲姑娘,你方才跳的舞蹈叫什麼名字?”
“是龜茲樂舞。”
“能為老夫再跳一曲麼?”
方雲眼中充滿笑意:“當然。”
樂妓奏起明朗的龜茲樂,方雲擡指起舞,一曲奔放的舞蹈被她跳的婀娜又多情,若蘇康仔細看,會發現花魁娘子面紗下的雙頰竟然是通紅的。
蘇康從此便成了她的常客,那會兒他已經從知縣升任知州,還未做上知府。可是他有錢得厲害,無底洞地砸到她身上,再也不是從前清廉卻拮據的樣子。
她知道了在她去尼姑庵的幾年裡,蘇家也發生了許多變故,也知道自己的好友蘇輕輕如今已經成了當朝太子的妃子。
是以衆人因着蘇康的關系,也給她幾分薄面。
但總有那不長眼的家夥,大腹便便的陳知州便是其中一個,他是方雲曾經的恩客,為着蘇康霸占她許久而不滿,特地尋了個空閑的日子強逼她接客。
“姓蘇的不就是生了個好閨女嗎,處處壓本官一頭,他好意思獨占花魁?誰不知道他的女兒當年才是名揚天下的花魁,一雙玉臂千人枕,隻有咱們太子殿下不嫌棄撿回去了,他有什麼臉充丈人老子的?”
衣服被撕開,方雲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那種瀕死的感覺再度來臨,眼前卻倏然明亮。
蘇康将陳知州扔到地上,一拳拳将他的腦袋揍到開花,鮮血濺了他一臉,起先還能聽到求饒,漸漸失去了聲息。
她才反應過來,沖上去抓住他的胳膊。
“他若死在這裡,大人難辭其咎。”
蘇康淩厲的目光射來,登時一滞。
方雲摸摸自己的臉,才反應過來沒戴面紗,她臉上迅速閃過一抹绯紅,正欲說點什麼,蘇康卻輕輕收回了眼神。
三年未見,他并無故人重逢的驚訝,也沒有得見花魁真容的欣喜。他隻是淡淡地把胳膊抽出來,道:“原來是你。”
方雲從此便知道,他再也不會用那種專注的目光凝視她。
那天以後,所有人都不敢再做她生意,連王媽媽也是戰戰兢兢。陳知州更是賠了厚禮緻歉,隻因蘇康扶搖直上,一躍成了掌一方大權的知府大人。
蘇康隔了很久沒來,在她漸漸絕望之時,他卻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