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寒潭比謝長宴想象的更冷。
白霧在水面翻湧,像無數掙紮的魂魄。謝長宴跪在潭邊青石上,看着白暮雪涉水走向潭心。師尊隻着素白中衣,衣擺浸在水中卻奇異地不沾濕,仿佛有一層無形的屏障将他與這個世界隔開。
“《太虛經》第一式,名喚‘碎玉’。”
白暮雪的聲音混着水霧飄來。他背對謝長宴而立,右手緩緩擡起。刹那間,潭水以他指尖為中心凝結成冰,冰紋如蛛網般迅速蔓延,卻在即将觸及岸邊時戛然而止。
“看清楚了。”
謝長宴屏住呼吸。隻見白暮雪指尖輕顫,那片冰網突然爆裂成無數冰針,每一根都泛着星輝般的微光。冰針懸在空中,随着他手指劃過的軌迹排列成某種古老符文。
“碎玉式不求華麗,隻求一擊必殺。”白暮雪轉身,冰針在他身後組成一幅星圖,“将你的弑神劍意注入其中。”
謝長宴嘗試凝聚劍意,卻發現丹田空空如也——自從心魔劫後,他的劍意就像被鎖住一般。
“我...”
“靜心。“白暮雪踏水而來,在他面前蹲下,“劍意不是消失了,隻是換了種形式。”
冰涼的手指點在謝長宴眉心,一股溫和靈力流入經脈。謝長宴閉上眼,看見内視中原本金色的劍意竟化作了細小的星塵,散落在四肢百骸。
“這是...”
“《太虛經》在改造你的根基。”白暮雪收回手,“今日先學心法,招式明日再練。”
回程時天已微亮。白暮雪走在前面,濕透的中衣貼在背上,隐約可見肩胛處星盤烙印的輪廓。謝長宴盯着那個發光的紋路,想起昨夜那八個燃燒的字,胃部一陣絞痛。
“師尊,關于那傳訊符...”
“到了。”
白暮雪突然駐足。謝長宴擡頭,發現已回到寒山居前院。晨光中,幾個灑掃弟子正偷瞄他們,交頭接耳不知在議論什麼。
“進去說。”白暮雪皺眉。
剛踏入院門,謝長宴就聞到一股甜香。石桌上擺着食盒,裡面是還冒着熱氣的桂花粥和幾樣小菜。食盒下壓着張字條:“師兄安好——青蘿”。
白暮雪瞥了眼字條,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你倒受歡迎。”
“青蘿師妹隻是...”謝長宴話到一半突然噎住。白暮雪已經轉身進屋,隻丢下一句“吃完來書房”。
桂花粥甜得發膩。謝長宴機械地吞咽着,思緒卻飄回昨夜師尊靠在他肩頭的溫度。那個短暫的白暮雪像是幻覺,今晨又恢複了往日的疏離。
“師兄!”
青蘿的聲音将他拉回現實。小姑娘氣喘籲籲地沖進院子,發髻都跑歪了:“快、快去山門!天命閣的人...”
瓷勺掉在石桌上碎成兩半。謝長宴騰地起身:“師尊知道嗎?”
“寒霜君已經去了!”青蘿拽着他袖子就往外拉,“那人帶了好可怕的東西...”
禦劍趕到山門時,謝長宴差點從劍上栽下來。
青雲劍宗巍峨的山門前,一面百丈血幡迎風招展,幡上八個漆黑大字觸目驚心:
「謝家餘孽,師徒苟合」
血幡下站着個黑袍人,臉上戴着烏鴉形狀的鐵面具。十幾個守山弟子持劍将他圍住,卻無人敢上前——但凡靠近血幡三丈内的弟子,都面色慘白地跪在地上幹嘔。
“血鴉使。”青蘿在謝長宴耳邊低語,“天命閣最陰毒的爪牙,據說他帶的血幡能勾起人心最惡心的回憶...”
謝長宴沒聽清後面的話。他的目光死死釘在血幡上,那些字像活物般蠕動着,化作無數細小的聲音鑽入耳中:
“謝家死得好啊...”
“寒霜君收徒不就是養個玩物...”
“聽說他們昨晚共處一室...”
每一個字都像鈍刀剮着神經。謝長宴的手按在劍柄上,卻發現自己無法拔劍——那些聲音正在喚醒他體内沉寂的心魔。
“長宴。”
清冷的聲音如冰水澆下。謝長宴回頭,看見白暮雪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後。師尊今日罕見地束了全冠,一襲雪白法袍纖塵不染,腰間玉佩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銀輝。
“師尊,那血幡...”
“别看。”白暮雪擡手遮住他眼睛,掌心冰涼,“凝神靜氣,默念《清心咒》。”
這雙手昨夜還因醉酒而溫熱,此刻卻冷得像寒潭水。謝長宴閉上眼,感覺師尊的靈力如細流般湧入經脈,将那些惡毒的聲音一點點逼出。
“寒霜劍尊真是好雅興。”血鴉使的聲音嘶啞難聽,像鐵片刮擦,“大敵當前還有心思調情?”
白暮雪收回手,緩步向前。他走得極慢,卻每一步都讓地面結出霜花。血鴉使不自覺地後退半步,面具下的呼吸聲變得急促。
“解了血咒。”白暮雪在血幡三丈外站定,聲音平靜得可怕,“否則我拆了你全身骨頭。”
血鴉使強自鎮定:“在下隻是奉天命老人之命,來送戰書。”他從袖中抽出一封黑底金字的信函,“七日後,葬星原...”
“我說,”白暮雪打斷他,“解了血咒。”
最後一個字落下時,血鴉使腳下的霜花突然暴長,眨眼間就爬上了他的靴子。黑袍人慘叫一聲,面具下滲出黑血——那些冰霜正在吞噬他的護體邪氣!
“你、你敢!”血鴉使踉跄後退,“我可是使者!兩軍交戰不斬...”
白暮雪擡手虛按,血鴉使頓時如被無形大手壓住,砰地跪倒在地。圍觀的弟子們發出驚呼,誰都沒看清寒霜君是如何出手的。
“解咒,或者死。”白暮雪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我數三聲。”
“一。”
血鴉使掙紮着想起身,卻發現膝蓋以下已經失去知覺。
“二。”
黑袍人終于慌了,顫抖着從懷中掏出一個骨笛吹響。随着刺耳的笛聲,血幡上的黑字開始蠕動脫落,化作一群血鴉四散飛去。那些跪地幹嘔的弟子們頓時松了口氣。
“早該如此。”白暮雪收回手,“戰書。”
血鴉使狼狽地爬起,将黑金信函抛過來。白暮雪卻不接,任其落在腳前:“念。”
“你...!”
“念,或者留下舌頭。”
血鴉使面具下的臉扭曲了。他彎腰撿起戰書,抖開念道:“天命老人緻青雲劍宗寒霜君:七日後葬星原一決生死。若勝,交出星盤與《太虛經》;若敗,任憑處置。”念完又陰恻恻地補充,“大人特意囑咐,請務必帶上您的...愛徒。”
最後兩個字咬得極重。謝長宴感到剛壓下去的心魔又有躁動迹象,連忙運轉《清心咒》壓制。
白暮雪卻笑了。
那是謝長宴從未見過的笑容——唇角微揚,眼底卻結着萬年寒冰。随着這個笑容,血鴉使腳下的冰霜突然暴起,瞬間将他下半身凍成冰雕。
“說完了?”白暮雪輕聲問。
血鴉使驚恐地發現自己無法移動,面具下的聲音都變了調:“你、你不能殺我!使者...”
“放心,我不殺你。”白暮雪走近,伸手按在對方天靈蓋上,“隻是讓你帶個口信。”
黑袍人突然劇烈抽搐起來,像被扔上岸的魚。幾息之後,白暮雪松開手,血鴉使如爛泥般癱軟在地,隻剩胸口還在起伏。
“滾吧。”
冰霜應聲而碎。血鴉使連滾帶爬地逃出幾步,又回頭嘶吼:“謝小友!可知你師尊當年為奪劍心,親手...”
白暮雪袖中飛出一道白光,精準穿透血鴉使喉嚨,卻不見血——是一根冰針。
瞬間,山門前的空氣凝固了。
謝長宴屏住呼吸,看着血鴉使臉上的烏鴉面具寸寸結霜。那面百丈血幡保持着被風吹動的姿态凝固在半空,幡上惡毒的文字被晶瑩冰層覆蓋,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芒。更驚人的是,以血鴉使為中心,方圓十裡的雲海全部凍結,宛如一幅巨大的冰雕畫卷懸于蒼穹。
而這一切,隻因白暮雪擡了擡手指。
“看清楚了?”白暮雪轉身,對呆立的謝長宴挑了挑眉,“這招叫...閉嘴。”
謝長宴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真的發不出聲音——不是被封了啞穴,而是震驚到失語。他見過師尊出手,但從未見過如此...随意的碾壓。那道劍氣甚至沒出鞘,隻是從白暮雪指尖逸出的一縷寒氣!
四周弟子更是個個面如土色。有個年輕修士手中的劍“咣當”掉在地上,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白暮雪掃了衆人一眼,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今日功課,每人寫三千字觀劍心得。”
哀嚎聲還未起,一陣細微的“咔嚓”聲突然傳來。謝長宴警覺回頭,隻見血鴉使的冰雕表面出現蛛網般的裂紋,黑袍身影"砰"地炸成無數冰晶,其中一道黑氣急速向西逃竄。
“啧。”白暮雪罕見地咂了下舌,“寒鴉遁影術...本座準備的三句嘲諷詞還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