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後,有大臣疑惑道:“莫不是陛下龍體有恙?”
一旁的人瞥了眼四周,這才壓低了聲音開口道:“聽說前幾日,嗅香使從西域帶回來了兩名國色天香的女子,聖上龍顔大悅……”
此話一出,一些老臣面如土色,嘴唇微微顫抖着,終究沒敢在宮牆之下直言犯上,隻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荒唐……”
一語成谶般,皇帝愈發沉湎聲色,早朝來得越來越晚,後面幹脆不來了,政事幾乎全部堆在宰相府中。
如今秋稅在即,蕭伯瑀更加忙得不可開交,一個月來也休沐不了一次。
望着各地收上來的賦稅,蕭伯瑀隻覺心頭一沉。
稅收沒有少,可這才是嚴重的地方。
去年冀州、并州、幽州三地隕霜殺稼,今年各地陰雨連綿,理應田野薄收才對,百姓從哪裡拿出來這麼多糧食,又從哪裡交出來這麼多賦稅……
“王橫。”蕭伯瑀吩咐道:“派人去各地查清楚,今年百姓的收成究竟如何?”
長史王橫不解,他拿起各地上奏來的收成實錄,“大人,這裡不是有各地的奏疏嗎?為何還要……”
蕭伯瑀眉頭微蹙,他指着豫州一個縣的稅收情況,問道:“這百安縣的收成如何?”
“這百安縣地勢平坦,往年都是收成最好的地方,怎麼今年反而是最少的……”王橫百思不得其解,他正欲翻找往年收成實錄查證。
蕭伯瑀沉聲道:“恐怕,隻有百安縣的收成才是真的。”
收成不好,當地官員必然有責,輕則幾年内都無法升遷,此事,底下官員必有瞞報。
但最苦的還是百姓。
蕭伯瑀深知,一旦民有饑色,野有餓殍,百姓容易暴亂,或逼民為盜,劫掠求生;或揭竿斬木,聚衆為寇;或附逆從賊,州縣震蕩,直至烽煙四起……
果然不出所料,沒多久,各地出現了暴民。
有暴民聚嘯山林,破官倉,焚衙門,其勢如野火蔓延。
蕭伯瑀上谏數次,請以懷柔之策安撫暴民,然而皇帝卻早已将調動各地的兵權交由給了太尉陳威。
讓陳威盡快了結此事。
太尉陳威“不負聖望”,下令各地駐軍圍剿暴民,将賊寇首級懸于轅門示衆。
卻不曾想,此舉不僅沒能震懾人心,反而加深了民怨。
殺戮越烈,反抗越盛。
是夜,宰相府。
屋内燭火瑩瑩,蕭伯瑀端坐于案前,手中是王橫派人傳回來的奏報,看着奏報上的字,他額頭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底下的官員不是不想如實上報,可聖令在前,若是稅收無法“達成”,不止是升遷無望,更是……全家老小的性命都綁在這一條繩子上。
那百安縣的縣令如實上報後,被豫州太守免了職。
窗外一陣風吹了進來,屋内燭火搖曳。
蕭伯瑀放下奏報,他緩緩起身走到庭院中,怔怔地望着天穹之上的明月,很快,浮雲漸漸遮蔽了明月。
他負手而立,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月明則雲散,雲厚則月隐。
天子如月,百姓如雲。明月高懸于九天之上,俯瞰衆生,卻又好像離塵間太遠,照不透人間的疾苦;浮雲看似輕飄無依,聚散無常,可卻能借風起勢,遮蔽明月之清輝。
一個月後。
這一場暴亂還是以朝廷派兵鎮壓結束,然而,期間百姓傷亡不計可數。
可皇帝卻不在意,反正稅收上來了,國庫充盈了些,皇帝下令,冬至之日大擺宴席。
蕭伯瑀自知無法違逆聖意,他能做的隻有安撫暴亂之後,民不聊生的百姓。
暴民衆多,除了寇首外,大多數人都被官府抓進了牢獄中關押起來。
蕭伯瑀以“陛下仁德”為由,發布撫民榜,将受“奸人煽惑”的脅從者放出歸鄉,允準開墾荒地為己業。
皇帝雖有不悅,但那麼多暴民關在牢獄中,又不好直接殺了了事,一直關押反而加重朝廷負擔。
撫民榜一出,有暴民痛哭流涕,感恩陛下聖德,自然也有人甯死不從。
朝廷一日未減賦稅,他們就一日不出去。
長安城,十月末。
天色灰暗,幹冷刺骨,北風卷着碾碎的枯葉在地上打着旋兒。
往年這個時候,長安城已經鋪上一層薄薄的細雪。
可不知為何,今年這一場雪遲遲未下。
皇宮中卻忙着準備冬至盛宴之事,不斷地有樂師和舞姬入宮。
皇帝喜歡聽曲兒,見入宮的一隊樂師中,一人正垂首撥弄着絲弦,墨發從肩頭滑落幾縷。
“你,擡頭。”皇帝的目光越過獻酒的胡姬,指着角落的人。
樂師動作一頓,指下的弦音戛然而止。
他緩緩擡頭,與皇帝眼中濃重的欲色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