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浪遙與祁子鋒對坐在桌的兩端,一個坐立不安地在抄書,一個抓耳撓腮地在背劍譜,隔着桌子對視一眼,明顯兩人都有些坐不住了,但是擠眉弄眼互相慫恿,在桌底下踢來踢去半天,誰也不敢先起身,原因無他——
幾步外,身着白衣的劍修坐姿挺拔如松,他手裡拿着本舊籍,身邊的小幾上擱着茶,茶已經涼了,屋外日影也已經從門檻爬到了他的腳邊,但他的坐姿幾乎沒有變過,仍然是那副天塌下來不動如山的模樣。可盡管他的姿勢再怎麼安定,那兩人也絲毫不敢放肆,隻要他們試圖懈怠片刻,那道冷冷的目光就會落到身上。
開春後天氣漸暖,林浪遙換上了新衣衫。掌門夫人給祁子鋒做衣服的時候順道也給林浪遙做了一身,他們身形差不多,穿着相似的衣衫,湊在一起時倒有點像兄弟倆。
邱衍進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兩個年輕人隔着桌子,無聲地在用嘴型吵架。
“看來有人念不進書了,”邱衍說。
經他一聲提醒,溫朝玄從思緒裡擡起頭,看向開小差被抓個正着的兩個人。
林浪遙裝模作樣地甩着手腕說:“哎,這抄書抄得我手都累了。”
祁子鋒見到邱衍如見親人,眼巴巴瞅他,“師叔,你下山了嗎?”
“确實下山了,給你買了城中糕點,等你離家後就吃不着了,且緊着吃吧。”邱衍從懷裡取出一個油紙包遞給他,又說,“同時我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林浪遙發現邱衍說那句話時,正看着自己,很疑惑道:“我?”
這是他與溫朝玄正式結為道侶後,第一次與邱衍碰上面。說實話,林浪遙心裡有些尴尬,因為他自己信誓旦旦和邱衍說過并沒有想與師父成為道侶的念頭,結果卻還是那麼做了,這顯得他好像口是心非一樣。
邱衍眼中帶着揶揄之意打量他,讓林浪遙懷疑他其實什麼都知道了,但幸好,邱衍是個極有分寸的人,與武陵劍派其他心思耿直的劍修們不一樣,他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清楚這種事情不宜宣揚,便沒有當着祁子鋒的面多言,隻是道:“我下山的時候,聽聞到了一些消息在流傳。”
“什麼消息?”
“從九原來的消息,”邱衍說,“據說盧氏山莊不日便要發喪,新任莊主盧卓向修真界放出消息,要傾全山莊之力追拿殺害其父的兇手狐妖。”
“不對吧,”祁子鋒奇怪地說,“殺了盧文翰的不是那個鏡中靈嗎?就是林浪遙的那個……那個朋友。”
邱衍看了林浪遙一眼,說:“他的那一位友人與盧氏糾葛頗深,涉及上一輩諸多密辛醜聞,你覺得盧氏敢提嗎?他們想要體面地将事情圓過去,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一切都推給狐妖,編造個妖魔暗害了一派掌門的故事。”
“可天工閣掌門的死……”
“自然也是歸在狐妖身上。”
祁子鋒無不嘲諷地說:“那狐妖還真是個無所不能的替罪好手。”
“畢竟它是妖,修真界又不能沖到魔淵裡将狐妖揪出來對質個清白,是非黑白不就是任憑人的一張嘴去說。我想盧氏應該也怕狐妖抖落盧文翰私下裡修煉邪魔功法的事情,大抵就是裝模作樣地命門人弟子追讨狐妖,待時間久了,等衆人忘了,就慢慢将此事揭過,”邱衍說這話的時候面色并沒有憤慨,仿佛早就司空見慣。
祁子鋒靜了一下,說:“這種事很常有嗎?”
邱衍輕輕一笑,在他額上彈了一下,“修真界仙門林立,百家宗派,什麼事情沒有?就算名門正派裡的見不得人的事情也不少,你以為所有門派都像咱們家一樣上下齊心,弟子們平日隻知道吃飯睡覺練劍嗎?”
武陵劍派的氛圍确實輕松簡單,或許是源于劍修隻醉心劍道對旁事不怎麼關注的性格,武陵劍派并沒有森嚴的門規禁制,掌門、長老、弟子之間也沒有嚴格不可逾越的上下尊卑,像他們這樣的門派,在修真界裡反而是異類。
邱衍歎了口氣,眼神有些複雜,像是有什麼話想說又不能說,欲言又止,“盧卓年紀輕輕,初掌門派,能将事情處理得如此老練,确實聰明,隻不過,我總覺得他……”
那“他”字後面的内容沒說完,卻有無盡餘味。
林浪遙和祁子鋒正聽得疑惑,不知道邱衍想說的下文是什麼,溫朝玄接話了。
他将手裡的陳舊古籍往幾案上輕輕一放,凝着聲音,隻吐出四個字,“心術不正。”
邱衍沒有說話,也沒有作答,但他臉上的表情顯然是認同溫朝玄的評價。
林浪遙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看看兩人,又轉頭去看祁子鋒。
祁子鋒手上擺弄着糕點的油紙包,一副很專心緻志的模樣,擡起頭,與林浪遙對視一眼,說:“你看我幹什麼。”
“沒什麼。”
“吃你的。”
祁子鋒抓起一塊糕點塞給林浪遙,企圖把他噎死。
林浪遙捏着花糕緩慢咀嚼,心裡反複回轉着邱衍說的内容,甜膩的點心吃在舌尖都沒有滋味,心不斷往下墜,他總覺得事情不該是如此,這結局與他想象的相差太多。
“你說的好消息是什麼?”林浪遙問。目前聽來這些都算不得什麼好消息。
邱衍回答道:“在流傳的消息中,有一個人從兇惡的狐妖手中救下了被挾持的盧少莊主,并且協助盧氏查清了莊主之死真相,盧氏對其有大恩未報,感激萬分,于是從前兩方之間的一些恩怨誤會自然煙消雲散。”
那個“恩人”是誰不消說,自然是林浪遙。
林浪遙聽完沒有半點高興的情緒,甚至隻覺得荒謬。他下意識轉回頭去尋求溫朝玄,回了頭才發現溫朝玄已經起身走到他身邊。
師父的手落在他肩頭,低聲問他,“你想說什麼?”
林浪遙聲音迷茫地說:“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這一切都不太對。”
邱衍和祁子鋒都停了聲音,安靜地看着這一對師徒對話。
“那麼,是哪裡不對?”溫朝玄問道。
是哪裡不對呢。
林浪遙想了想,他原本預想的結局應該是怎麼樣的呢,當然是好人沉冤昭雪,惡人罪有應得,天理昭彰明公正道,讓所有真相大白于天下。
可現在呢?惡人雖然死了,卻是受害的人自己憑借力量報了仇,她身上的冤屈仍然不為外人得知。狐妖有錯嗎?它助纣為虐,操縱他人修習雙修邪法汲取法力固然有錯,但如果不是盧氏将它囚禁于地宮數年不得見天日,它又何必用這種方式吸收力量,現在還被推诿上所有罪責,遭到修真界追讨。
如今細細想來,他們忙活了一圈,除了喚醒沉睡鏡中的高烨鸾和放出狐妖外,好像什麼也沒做到。
“我就是有點想不明白,”林浪遙說,“為什麼分清是非對錯這麼難……”
“難的不是分清楚對錯,難的是如何證明對是對,錯是錯。”
黑與白是泾渭分明的兩種相反顔色,黑不可能變成白,白也不可能變成黑,但對錯卻不像黑白那麼簡單一目了然,世上有萬種萬般的理由和因素能夠影響對錯的結果,即使你明知道什麼才是真相,卻不能強迫所有人都認同你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