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朝玄說:“我從前隻教你練劍……”
林浪遙仰起頭看他,對視上那雙令自己心裡安定的熟悉眼眸,像漂泊的船駛進了平靜的海域。
“劍之一道剛強利落,果決果斷,斬盡世間不公不平之事,但對于人而言,并非所有事情都能像劍斬妖魔那樣去解決。”
“你的意思是……”
溫朝玄在他肩頭輕敲一下,“自己去想。”
于是林浪遙開始想,他們究竟是哪一步做錯了。
他像捋清一團線,抓着一頭端點從後往前推,第一個出現在他腦海裡的,是地下宮殿裡陷入幻術的那些男男女女。如果不是因為救林浪遙,溫朝玄不會中了狐妖的暗招,那麼他們就可以解救出那些人,他們的存在便是盧文翰罪惡行徑的最大證明,多少彌天大謊也掩蓋不了。
然後是天工閣掌門。倘若他們沒有那麼信任他,而是跟着一起監督他修複鏡子,那麼高烨鸾就不會為了阻止他通風報信而殺人,他們也可以提前從高烨鸾口中得知當年過往。
還有什麼呢?或許在朝天閣那日,三大世家五大門派聚首的時候,他也不該那麼直接地與盧文翰發生沖突。
林浪遙再往前想,想到一個最大的問題,一切發生的由頭。
那就是當初,如果在高烨鸾臨終之前他再多關心這位朋友,追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高烨鸾是否會朝他吐露在鏡中留了一魂一魄的秘密。如果他沒有那麼沖動地找上門去,如果他沒有自恃托大地輕視盧老莊主,那麼鏡子就不會被奪走,就不會遭到毀壞,從此為後來的一切埋下了隐患。
如果他再警醒一點,耐得住氣一點,或許還能順着端倪發現盧氏山莊裡藏着狐妖的秘密,便能提早許多年的時間解救出那些人。
“原來是因為我……”林浪遙喃喃自語道。
壓在肩上的手掌蓦然收緊,溫朝玄說:“與你無關,錯在于那些真正作惡的人。”
“我們還有機會嗎,”林浪遙睜大眼睛,急迫地需要師父給予一個肯定的答案,“我原本以為公道兩個字很簡單,隻要去做對的事情,不做錯的事情,就是公道……”但現實并非如此,就算做了自以為正确的事情,結果也并不如人意。
溫朝玄想了一下,回答他,“公道其實并不存在,隻是因為堅持正義的人多了,才成了公道。”
夕陽的餘晖轉進屋内,林浪遙的眉宇間都被覆上了一層朦胧的金色,他的眼眸藏在那光芒之下,有如落入了流火碎金。
他隔着模糊的光線與師父對望,輕聲念着那兩個字,仿佛第一次認識一般,在唇齒間反複回味咀嚼。
“正,義……”
離歸家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他們在武陵停留了十來天,其實早就該走了,除去結道侶的那幾天耽擱,剩下的日子完全是因為祁掌門夫婦舍不得兒子,于是挽留着他們一拖再拖。
臨行那日,祁見山與邱衍送他們出山,祁掌門還拉着祁子鋒依依不舍,左右叮囑,祁子鋒都覺得丢人,忍不住催促父親快松手。
林浪遙沒有父親,師父又是個鐵石心腸的,從沒見過這麼深厚肉麻的父愛,忍不住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祁掌門,你要是想祁子鋒,屆時我再給你派幾封請帖來就是。”
他說這話沒别的念頭,想的是往日這些掌門家主三不五時就被他請上欽天峰做客,應該早就熟門熟路了。但祁見山聽在耳朵裡,想起的卻是往日被林浪遙折騰折磨的日子,手一抖,竟松開了祁子鋒,忍痛與兒子道别。
祁子鋒見狀趕緊溜,林浪遙還想說什麼,被早已不耐的溫朝玄揪住衣領,直接拎着飛了起來。
空中隻遙遙傳來林浪遙大喊的聲音,“師父——腰帶沒系緊,我,要,掉,了!——”
祁見山與邱衍擡頭望着天邊的幾個小黑影,其中一個真就應聲蓦然往下落,另一個黑影反應極快地俯身下沖接住他。
……
祁見山納悶道:“他不是已經恢複至金丹修為,怎麼還不能自己馮虛禦風?”
邱衍說:“情趣……”
“什麼?”
邱衍搖頭往回走,“為了你好,莫問。”
回到欽天峰那日,林浪遙隻覺得恍若隔世。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還能與溫朝玄一同歸來。
朝天閣與離開時沒有太多差别,這棟樓閣是高烨鸾以煉器的手法鑄造,本不是普通屋宇,隻需注入一些靈力便能自潔清掃,不染塵埃。
林浪遙在屋内背着手轉悠着,作為主人滿意地巡視着自己的領地,他走到窗邊站定,一擡眼便看見溫朝玄一身白衣站在天光下,負着手正同祁子鋒說着話,大概是與他說明山上的一些規矩。
溫朝玄似乎察覺到了林浪遙的視線,他回頭的時候正起了一陣風,吹拂起與日光一色的明亮衣袍還有漆黑發絲,對視上的一瞬間,林浪遙感覺到少年時的夢又回籠到了身體裡,令他通體發酥發軟,被澎湃的情緒填滿了全身,隻想心甘情願地化在那日光裡。
分配卧房的時候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問題,朝天閣雖然修得寬闊氣派,林浪遙卻隻留了兩間房,他沒想過要讓旁的人住進來,于是隻有一件自己的卧房,一間溫朝玄的卧房。那時候溫朝玄死了,但他的東西林浪遙都留着,依照記憶原封不動地遷移至閣内。
于是,在隻有兩間房的情況下,祁子鋒住哪裡就成了個問題。
林浪遙說:“要麼……”
祁子鋒痛快應道:“行!我和你住一間。”
林浪遙沒想到他這麼容易就答應了,還有點驚訝。
其實不是祁子鋒不想發作少爺脾氣,而是實在沒有容他挑挑撿撿的餘地。隻有兩間房擺在面前,他不和林浪遙擠一個屋,難道去與溫朝玄擠?
他光是想想那種可能性就害怕得背豎寒毛。
祁子鋒抱着行囊,好像怕林浪遙反悔似的,率先跑進屋内歸置東西。
林浪遙站在走廊上,與溫朝玄一個人向左一個人向右,他遲疑地看着師父,按理說兩人已經是道侶了,可當着祁子鋒的面,他真的不敢和溫朝玄同房。
溫朝玄面上實在看不出有什麼情緒,好像無可無不可一樣,隻對着他說:“早些休息。”便轉身去了自己的卧房。
林浪遙說不上自己心裡是松了口氣,還是别的什麼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