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曆十四年,潼内道的楓葉依舊染得紅透。
昔年王朝繁盛,四海升平之時,醉下林的楓葉天下皆聞,總有許多貴人雅士驅車來到潼内賞楓,或以詩句,或以丹青頌揚這滿林紅霞的绮麗景色,如今荒土埋沒的古道已經鮮有車轍碾過的痕迹,心頭紅血一般的楓葉脫離枝頭落進塵泥,又被流民逃難的腳步踩散。
在流民們口口相傳的故事裡,這片楓林是一個有去無回的地方,如此天災的年節,這楓葉還能生得血紅駭人,怎麼看都是不祥的象征。
但總有那麼些無可奈何的人,拖家帶口途徑此地,眼見着天色漸晚,若是繞路少不得要花費許多的時間,兩相計較之下,隻得相互扶持着,壯起膽子走入楓林。
時值黃昏,赤灼的霞光照進猩色林間,滿目紅意晃得人眼暈,幾人走了一會兒,又不得不停下腳歇息。
妻子抱着睡着的孩兒說:“水也喝完了,不知何時才能找到地方過夜。”
丈夫趕緊從行囊裡取出水袋,轉身說道:“我去找找,附近應當有水源。”
這一家幾口從北邊來,要過了渭水去投奔親戚,丈夫是一名不得志的落魄文人,曾在高官身邊伴遊時來到過此地,他還記得林中應當有一條淺溪,尋着記憶找到,匆匆取了水準備往回走。
日落時分林中的景色實在很好,還記得昔年此間設宴樂舞的盛況,絲竹的聲音猶徘徊在枝頭葉隙,仔細側耳去聽,卻又隻剩下了楓浪沙沙的摩擦聲。丈夫知道自己應當快些回去,但腳步卻越走越慢,他忍不住想停一停,再看一眼夕陽下猶如燃燒起來的火紅楓景。
隻一眼,這一眼便是最後一眼。随着夜色的降臨,一股巨大的悲哀在他心頭升起,或許是悲傷昔日盛景不負,又或許是悲傷王朝的末路,他的心口蓦然一痛,低頭看了一眼,見到明晃晃的刀尖穿過胸膛。刀子往後抽出,血噴濺出來,身體軟綿綿地往下落。他摔倒在地上,驚起滿地紅楓,分不清到底是血還是楓葉在空中飛散,夕陽落在臉上,天黑之前的最後一點光在圓睜的眼中慢慢熄了下去。
方屠原本叫方吏。他家裡世代都做着屠夫的行當,到了他這一代,不甘于厮混在牲畜之間,托人找了些門道,進了衙門裡當一名食俸祿的小吏。後來叛軍起義,把皇帝吓得出逃,衙門自然也倒了。方屠為了謀求生路,換下官服拿起了刀,在潼内道當起了攔路的強盜,他不劫金銀不劫财寶,劫的是人。
鍋上的水燒開了,将刀子在熱水裡仔仔細細燙過。
宰肉的刀子要趁熱最鋒利,刀子宰的肉要趁溫最好下手,熱乎乎的刀刃從脖頸頂端的位置劃開鮮紅肌理卡進去,頂到骨頭與骨頭的銜接處,這時候要找準角度借力,用力一剁,頭就掉下來了。
血像拔了塞子的水,盡管在楓林裡流了不少,依然争先恐後地湧了出來,方屠不得不拖過一個木盆接住血,才能繼續接下來的步驟。
他是一個天生的屠夫,從何處下刀,從哪裡剔肉,隻需拿手在身體上捏一捏便知曉了。其實殺人與殺豬好像沒什麼區别,剝去皮膚後都是囫囵的紅色肉團,人死的時候甚至比豬更安靜一些,肺部漫上來的血封住了喉管,隻能發出“嗬嗬”的殘喘。小時候家裡殺豬,吸引了許多村裡的孩子扒在牆頭偷看,凄厲的豬叫和濃烈的血腥氣味能沖得許多人睡不着覺,而他卻喜歡趁着大人不注意的時候,将手伸進死豬破開的肚腹裡,活着血在溫暖濕熱的身體裡摸索攪弄着……
方屠一把抓住内髒扯了出來,他最讨厭處理腸子,一不小心就會弄得滿地髒污。掏幹淨下水後,才能将“肉”擡上案闆進行肢解,他的手法很利落,不至于砍得肉沫飛濺,肉塊大小也非常适宜,方便風幹晾制。
前院響起動靜時候方屠剛剛處理好所有的肉,他走出屋子去,看見是村裡的老方夫妻。
老方說:“正在忙着呢?我來和你買點肉!”
方屠像是沒聽清,“買什麼?”
“買肉啊。”
老方笑了笑,幹癟的臉上擠出幾分貧瘠的笑意。這人是他的遠親,在家族裡輩分比較高,從前見了面方屠還得喊他一句長輩。但現在這麼亂的年頭,皇帝都比不上占地的土匪有威嚴,人倫綱常早就壞了,誰還管他是尊是長。
方屠陰沉沉地看着他,不答話。
老方瞅了瞅他衣服上的血迹,小心地咽了咽唾沫,“你爹去後,你一個人也不好過,在村子裡還是要有人幫襯幫襯的。咱們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知道你都在幹什麼,你做的事兒動靜太大了,在村子裡是瞞不過去的。”
“所以呢?”
老方揣摩不出他的态度,狠了狠心,一鼓作氣說:“不過你不用擔心,我能幫你隐瞞這件事,就算瞞不下去了,我也能站在你這邊說話。我在村子裡這麼多年,總歸還是有些聲望的,就算這事被發現了也不至于讓村子把你趕出去,而我求的也不多,就是要口吃的,如果不是實在連草根都挖不出來了,我們也不至于來找你,你看你嬸子,再沒口飯吃真要挺不下去了。”
站在門口的女人,以前見面的時候還記得是個健壯的農家婦女,如今穿着破舊的衣服,身形伶仃,骨瘦如柴,看起來确實可憐。
方屠說:“隻是要口吃的?”
老方連連點頭。
方屠轉身說:“跟我來吧。”
老方沒想到這麼容易就說動了他,看着方屠要往屋子裡去,那屋子的窗戶半敞着,隐約還能聞到裡面飄來的血腥氣味,他又有些卻步了。
方屠嗤笑道:“這又是在裝什麼模樣?敢吃還不敢看?”
老方一咬牙,跟上他的腳步。
在經過方屠身邊的時候,老方的肩膀突然被一把按住,他擡頭看了看身邊這個高壯的漢子,臉頰忽然一痛,整個人被一拳揍得往後摔去。
方屠在衙門裡當差,學過一些腿腳功夫,身體又硬實,普通人根本經不住他的揍。挨了兩下拳頭,老方立刻痛得在地上打滾,方嫂見了驚叫一聲,回過神來,跑上前把老方扶住。
老方窩火道:“你這是幹什麼!你要撕破臉是不是!”
他嚷了沒兩聲,方屠過去一把搡開方嫂,揪起老方的衣領,老方立刻就像被掐住喉嚨一樣沒了聲音。
方屠壓低聲音說:“我最讨厭的事情就是有人威脅我,看在都是同村的份上,我且不殺你,但你如果不想哪天死得不明不白,就不要再來招惹我。滾!”
他用力一推,老方一個哆嗦,爬起來,借着方嫂的攙扶逃得遠遠的。
方屠冷笑一聲,對着他的背影唾了一口。
老方聽見唾沫落地的聲音回頭看了一眼,眼裡既有恐懼,又有怨毒。
直到兩人走遠了,方屠平複了一下心情,轉身往後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