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閉上眼,做好了迎接疼痛的準備。
可想象中的毆打并沒有到來,而是響起了沉悶的鈍擊聲。小孩又睜開眼,看見方屠怒目圓睜,站着一動不動,擡手摸着後腦勺,遲緩地回過頭去。在他身後,一個高舉着石塊的男人顯出身形來。
老方去而複返,他偷襲方屠一是為了洩憤,二是為了虎口奪食。他那麼豁出面子請求居然還挨了一頓揍,既然對方不仁,那他也隻好不義,隻不過他沒想到偷襲這麼成功,一個石塊砸下去方屠便直挺挺地往後倒下。
他抓着帶血的石塊,連忙側身躲開,正想着是不是把人砸死了,接下來該怎麼辦,突然就看見眼前有一道黑影撲過來。那身影的速度非常快,令老方幾乎以為自己遇到了掠食的野獸,他腳步搖晃往後急忙退去,扶着門框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撲過來的居然是個小孩。
但那真的是個小孩嗎?當他看清對方的動作後,渾身寒毛都倒豎了起來。
小孩撲在一個成年男子的身上,殘忍地齧噬着對方的喉嚨,因為年紀尚幼的緣故,牙齒咬合的能力并未完全發育,幾乎像是鈍刀子磨肉那樣,一遍又一遍反複将喉部啃咬直至鮮血淋漓。
那是他第一次殺人。
小孩麻木地重複着相同的動作,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在唇齒間彌漫,心裡積蓄的仇恨怒火早就在咬破喉嚨的那一瞬間随着噴湧出鮮血的而流逝,可他還是停不下來,直到嘴下的人徹底斷了氣,他才被幾隻手強硬地拉開。
耳邊一男一女的聲音,亂糟糟地說:“天啊,這是怎麼了……”
“不要聲張。快!你先把這崽子帶走,我去他屋子裡再翻翻……”
後來的記憶都很模糊了,小孩被人帶出陰暗憋窒的小矮房,經曆過短暫的光明後,又被送進另一間密閉黑暗的矮房,套在他脖頸上捆綁牲口的繩索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很長時間裡,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能夠張口人言的,也忘了自己還能站起來行走,直到某一天,構築成密不透風監牢的那道土牆在他面前轟然瓦解。彌漫的煙塵裡,他眯着眼,望見明亮天光下,一道朦胧模糊的身影,手持長劍的劍修站在遠處,那不染瑕塵的白衣幾乎和日輝一般奪目耀眼,陽光照進久違的陰暗室内,灼得他面目發燙,呼吸輕顫,他的一生好像都在追求這樣的溫度,如今它終于流淌進他的生命裡。
太溫暖了。
從村子裡離開後,溫朝玄将他帶回山上,收他為徒,但卻在好一段日子之後,才發現事情有哪裡不對勁。
他從來沒有聽見這孩子說過話。
溫朝玄本就是不愛多言的性格,當時還未開始正式授道,除卻交代一些必要的事情,兩人說話的時刻寥寥無幾。溫朝玄搭了一座草屋,師徒二人一人分了一間,小孩雖然安安靜靜不怎麼出聲,但溫朝玄告訴他的事情他都會記得,也很快就學會了自理。有天夜裡,溫朝玄打坐入定結束後走出屋門透氣,突然聽見欽天峰甯靜的夜裡,響起了反常的動靜。
溫朝玄循着窸窸窣窣的聲音走去,在草叢裡找到了夜不歸宿的小孩。
他原以為這孩子是貪玩,所以才趁夜偷偷跑出來,正想喚他回去睡覺,伸手搭在小孩瘦弱的肩頭時,對方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吓一般,猝然回過頭。溫朝玄甚至沒反應過來,便感覺到腕間一痛。
小孩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幼小的手掌扒在他的胳膊上,白森森的牙齒扯咬着白皙的皮膚,溫朝玄并不知道這孩子從前遭遇了什麼,也不知道他身上居然藏有這麼大的戾氣。以他的修為,本可以很輕松地将小孩制服住,但是他搭在小孩肩頭上的那隻手,察覺到了手掌底下這具幼小身軀的緊繃和顫抖,潮濕的汗水浸濕了衣衫仿佛經曆過一場難以自拔的夢魇。
溫朝玄猶豫了片刻,沒有推開他。
當舌尖嘗到腥鹹的血味時,小孩才從渾渾噩噩的狀态裡脫身出來。等他看清面前皮肉翻開血肉模糊的手腕時,瞬間如墜冰窟,渾身都冷徹了。
他僵硬地松開手,退後一步,讷讷地擡起手抹擦自己嘴上的血迹,髒兮兮的小手胡亂蹭着髒兮兮的小臉,自然是越來越髒。他越擦越覺得血迹太多,衣袖都染紅了也擦不幹淨,頓時有些崩潰,他停住了動作,眼淚從眼眶裡大顆大顆地滾了出來,血和着淚在稚嫩的臉頰上化開。
一切都完。他想,這個人不會再要他了。
就在小孩被巨大的恐懼席卷時,并沒有注意到一隻手輕輕拈起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臉擡了起來。
微涼的指尖觸碰上濕漉漉的肌膚,将滲出的一顆淚珠拭去。
溫朝玄說:“不害怕了?”
小孩怔怔看着他,驚懼未定的眼眸中倒映出男人俊美沉靜的容顔。當晚夜色極好,沒有遮蔽的雲絮,萬千月華落在人間把一切都覆上一層銀白色朦胧的光,他伸手抓住溫朝玄白色的衣袖,像是抓住了一片遺落的月色。
溫朝玄看出了他内心的害怕,承諾道:“師徒之間也講究天道的緣分,不是兒戲胡鬧,你現在還小不明白,等往後就懂了。我既然收了你為徒,你就不用擔心我會放棄你,哪怕有天你不願意認了,我也依然會是你的師父,因為……教導你,将你養大,是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