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月起得太猛,頓感頭重腳輕,兩眼發黑,身體控制不住,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顧洲立即上前接住,輕飄飄地像是接住了一朵落花,見她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雙目緊閉,一副痛苦的模樣,心一下就揪了起來。
“沈明月?沈明月?”
他不想她會有這麼強烈的反應,憂心如焚,聲音有些發抖,“來人,快傳府醫!”
裡面這麼大的動靜,引得呼啦啦進來一堆人,最前面的是海棠,見到沈明月第一眼,便覺得她是中了“軟筋散”之毒,上前跪到腳踏上握住手腕。
搭脈後她凝重的表情微微舒展,與顧洲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者一揮手遣退衆人。
常嬷嬷則在最後一步三回首,這次是真的擔心大姑娘出什麼事,她很想留下,但紹王下令,不得不出去。
待房中無人,顧洲急切問道:“什麼情況?”
“脈形空豁,細若微絲,急促無力,是為元氣不足之象。”
沈明月并沒有暈過去,隻是一時腦供血不足引起的突發性頭暈,她漸漸恢複意識,頭皮耳尖仍是麻木,鼻息間萦繞的淡淡茉莉香,更讓她确認眼前人是顧洲無誤。
不知怎的,心底那被塵封的委屈又重新嚷鬧起來,眉頭一緊,眸中蒙上了厚重的水汽,睫毛微微顫動間,淚水順着眼角往下淌,越淌越多,猶如扯斷了的珠簾,猶如決了堤的洪水。
她很想放聲大哭一場,但是沒有力氣,喉嚨哽咽,張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你想說什麼?”
顧洲将人攬緊一些,低頭湊近,可依舊聽不到她的聲音。
還是海棠讀懂了口型,“她說……她不是細作。”
“我知道,我都知道……”顧洲的嗓音被愧疚和酸澀壓得低沉,眼角也已濕潤,他一直在等親口向她解釋的機會。
“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冤枉了你,是我沒能沒保護好你,陳長生才是細作,他已經受到了懲罰。”
一聲“對不起”令沈明月崩潰,曾經那些冤屈、怅恨和遺憾,在此刻全部化為齑粉,更在一句句誠摯的道歉中被沖刷殆盡。
顧洲嘗試着擦幹那無盡的淚水,可卻是越擦越多,逐漸洇濕了懷中人的青絲,洇濕了他自己的衣袖。
他輕撫她的鬓角,小聲說道:“北境大捷,是你的功勞,以後再沒有戰亂了。”
沈明月點點頭,山河無恙是她的夙願,這夙願,前世今生,至死不變。
海棠看着這一幕,微微些震動,一種莫名的感受在心間流轉,但說不上來是什麼。
但她很快就将情緒壓下去,見沈明月又動了一下嘴唇,知道表達的意思後露出詫異的表情。
“她好像在說……餓?”
顧洲全然不理會話中的不确定,毫不猶豫地說道:“快傳膳。”
須臾間,清粥小菜端來,海棠托着碗,由顧洲一點點喂給她。
兩碗粥下肚,沈明月攢了些氣力,掙紮着想要坐起來。
顧洲擔心她身子弱,又想多抱她一會兒,“别亂動,你怎會傷了元氣?”
沈明月已恢複了許多,表情似是無奈,“放開我,我隻是低血糖,沒事……你們能不能弄點硬飯,我已經……半個月沒有吃飽過了……”
海棠并不相信,這話倒像是玩笑,有些詞聽着也奇怪,堂堂戶部侍郎家的大姑娘,竟會餓成這樣,但脈象也的确如此。
她解釋道:“人染沉疴,需以糜粥飲之,待五髒調和、身體漸安後,再以肉食補之……”
顧洲沒有開口,默認了海棠的說法。
沈明月看出這二人的默契,看來今日是沒肉吃了,苦笑一下,語氣間透着絕望,“不給就不給,說這麼文绉绉地做什麼……就知道你們跟柳家一夥兒的……”
說罷擡手去拔發間的飾品,不卸下這堆累贅,她的頭都擡不起來。
海棠撤下碗盞,端來溫水和軟帕,幫着顧洲将她安置好,随後為她卸妝梳洗,動作小心輕柔。
一番清洗,果見脂粉鉛華下小臉沒有一絲紅潤,嘴唇也是蒼白,廣袖下的手腕更是細如麻杆。
眼見衣帶被解開,沈明月抓着衣領,有些緊張地問道:“你要做什麼?”
海棠:“給你更衣,衣衫這麼緊,怎麼休息。”
沈明月手指微松,但沒有挪開,目光看向顧洲,海棠意會,也看向顧洲。
顧洲的注意力全在心上人的安危上,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此時不該在此處,待兩道目光向他投來,才發覺有些尴尬,他僵硬一笑,起身離開。
房内隻剩下這兩個女子,海棠面色一凝,變得有些陰沉,問道:“你真的是柳慕雲?”
沈明月是柳慕雲這件事,雖是她親自查出來的,但實在不明白其中的因果,現在親自見到了沈明月本人,更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你變臉倒是快!”沈明月調侃一句,但那個問題倒讓她不知該如何回答,沉吟良久才說道:“我的皮囊是柳慕雲,靈魂是沈明月。”
這算什麼答案,海棠繼續問道:“你為什麼逃婚?”
“不願意呗。”
“你從安慶逃跑後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身體這麼差?”
說起逃亡路上的艱難坎坷,沈明月就氣不打一處來,她原本可以功成身退,帶着莺兒好好過日子,卻落得個這樣的結果。
加上不給肉吃,她更沒好氣,瞪了海棠一眼,很是不滿,“你審犯人呐!你還好意思問,我成了這樣,還不都是你們害的。”
海棠并不理會,隻想得到答案,“你一直在殿下身邊出現,到底有什麼目的?”
沈明月氣得有些發暈,這冷面美人怎麼就一個心眼的,認定了自己會對顧洲不利,她懶得解釋,幹脆說道:“想殺了他,想要他的命,你滿意了吧。”
“說實話!”海棠語氣間是命令,急切想知道這話的真假!
簡直是對牛彈琴、夏蟲語冰,沈明月眼眸裡滿是無奈,“海棠,你這麼漂亮多長相,是拿智商換的吧!我想害他有的是機會,還用等到今日?在淩源山裡時,我完全可以不救他,完全可以一刀了結了他,犯得着費這麼大周折嗎?”
海棠隻淡淡地問了一句:“智商是什麼?”
沈明月再度崩潰,差點背過氣去,這美人可真是會抓重點!
“腦子,腦子,腦子啊!你的聰明勁都哪兒去了。”
她說完深深吸了一口氣,問道:“安慶一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我不插手軍中之事。”
沈明月又是一口氣沒上來,她也有好多話想問,開口卻隻問道:“顧洲為什麼會娶柳慕雲?”
“殿下與柳家的婚事是聖上定下的。”
好吧,這回答和沒回答一樣。
原也是這個問題本身就不嚴謹,沈明月已是疲乏至極,翻身朝向裡側,不再說話,這些問題不急于一時,明日問顧洲也是一樣,早晚會有答案。
今日見到顧洲,不知為何,她徹底安下心來,心情豁然開朗,百般糾結全消,像一艘漂泊很久的船隻終于靠了岸,四肢舒展,阖上雙眼,很快就去找周公叙舊了。
可海棠愈發覺得奇怪,沈明月在說“柳慕雲”這三個字時,就好似在說另一個人,可是,怎麼會有人與自己的名字這般不熟悉。
于是她又問了開頭的問題,“你真的是柳慕雲?”
沒有等到答案,隻有均勻的呼吸聲來回應,海棠不再堅持,默默收起她脫下的嫁衣,仔細為她整理好頭發蓋好被子,轉身見顧洲身着睡衣站在身後,面色甚是不悅。
剛才她隻專注于答案,全然沒有注意到房間内其他人的氣息,這是暗衛的大忌,也是失職,她也知道那些話肯定被主上聽到了,但卻沒有後悔心虛,而是堅定地跪下說道:“請主上責罰。”
顧洲坐到床邊,看着沈明月的模樣十分心疼,也更加重了心中的怒意。
“海棠,我給過你說話的機會,就是不想讓你再問她這些。”
她低下頭,咬住嘴唇,不知該如何解釋。
“這樣的話,絕對不能再說出第二次。”
“是……”
顧洲的手輕撫着大紅錦緞被上的牡丹,“海棠啊,我現在愈發看不穿你了,你對她到底是怎麼看?千防萬防,百般猜疑,可對她又有關心,你心裡到底是怎樣想的?”
海棠叩首,回答道:“她……殿下吩咐過,她是奴婢的女主人。”
顧洲掃了她一眼,“不說實話,那以後也不能留你了,明日回侍衛營吧。”
海棠不由得全身一冷,擡頭正對上顧洲幽暗不明的目光,這目光讓她感到陌生,以前她再犯錯,主上也沒說過不要她的話,這次竟然這樣說,她突然感覺非常害怕,害怕會被抛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