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彌記得當年這話是外爺教她讀的。外爺說,有人理解吾輩有情,分矯情還有任情。
矯情的人粉飾情感,賣弄造作;任情的人被情感左右,為其所累。沈彌當時半知半解,但在後來的種種境遇裡開始體味其中真意。
她一直警醒自己,不要陷入矯情和任情之中,混淆了是非,幹擾自己的判斷。此時袁公公将這句話提出來應是提醒她,不要沉迷于情,被其控制,做了情感的奴隸。
可若是舍棄重要之人,謀奪青雲之路才是所謂大局,那她沈彌現在的心情,确實算得上任情任性。
話雖如此,她還是向袁見霧回話:“師父教訓的是。”
“你可知何謂太上忘情?”
“聖人超脫物外,我所不能及。”
“忘情并非無情,而是判斷時局做出選擇之時不被情緒所擾。
所謂舍身取義大抵也是如此,人生在世,總有比生死要重要的東西。
若是生死是這世上最重要的,那天下終會陷入弱肉強食的境地。
父為利棄子,夫為生殺妻,光是想想,世間最平常的溫情便已全然不複,最後看似生死對人最重,卻成了天下間最不值錢的東西。
大長公主為何這般決定,是她在自己的生死與大夏危亡之中,選擇了大夏。
你的情,是仁義,是悲憫,這樣的情,何錯之有?”
沈彌以為袁公公剛剛的話是教訓,是說她沉溺小情,參不透正道,可他卻說她無錯,說她何錯之有。
“為仁為義,你受杖刑入宮,受萬人唾罵,不改初心,這是你的選擇。
若是将你放在大長公主的角度,你怕也是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如今你這般,是因為你願舍的是自己,卻不願舍去旁人的性命,這有何不對呢?
你心知每個人終有自己的使命,卻依然心懷悲憫,這難道不正是聖人之理?
為天下大義,匹夫可死,天子亦可!
大長公主受百姓食祿,享榮華則擔重任,此謂之天道。”
沈彌心頭震顫,卻依然未發一言,袁公公說有情亦可,說她參悟聖人之理,可她為何還是感覺無力,難道這就是人人都說的命運作弄,天道無情。
“儒家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何謂天地本心,何謂天道無情?
天地心,生民命,此為萬物造化之理,黎民營生之本,談何有情無情?
有情人應天道行善事,造福衆生,無情人悟天道作惡事,為禍一方。
其本質隻是人對規則的利用方式不同從而達到不同的目的,又為何怪天道作惡,怪神佛無情?”
暗室中,袁見霧字字如金石墜地,終是叩開了沈彌心中那扇如沉鐵鑄就的心門,生生将她從永夜深淵中拽出,跌入十丈軟紅的煙火人間。
是了,是了!原是如此,該是如此。
沈彌好像漸漸聽懂了袁見霧話中的真意,天道本身隻是萬物運行之理,是規律,是次序,無分善惡。
無情人用天道,天道便無情,若是有情人應天道,天道則有情,便能垂憐蒼生,和澤世人。
“你若想神佛垂憐,那你便要做那利用天道之人,你要比那無情之人參得透,要比作惡之人悟得深。
沈彌,你可想好要如何做了?”
沈彌聽見袁公公的問話,緩緩擡起頭來。
窗外的圓月當空,透過窗棂照在她的身上,一旁的安神香缭缭如霧,散于周身,仿佛刻畫出月魄運行的軌迹,像一道道沉穩有力的手撕裂混沌,将她與滿室的昏暗剝離。
月華如練,沉靜如水,此刻的沈彌卻心中激蕩,思緒難平。
“多謝師父點化,是徒兒着相了。”
沈彌終是淺淺笑着回了袁見霧的話,語氣雖還有些虛弱卻帶着前所未有的笃定。
“想好了就好啊。
這人老了收個徒兒,沒什麼孝敬,隻會讓人操心,累死我這個老頭子了。”
袁見霧看她現在又笑得跟花一樣,終于把之前咽下的埋怨一股腦兒地全倒了出來。
他嘴上念叨着,卻還是起身給沈彌拔了滿腦袋的針,又給她搭了脈,才一掌拍上她的肩。
“好小子,你現在本事越發大了,還敢吃那樣的猛藥,藥不死你。
要不是師父我,你還得再躺個三五天。
你本就受寒發熱,又氣急攻心,再來那藥一激,多好的身子都受不住。”
沈彌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咧着一張嘴堆着笑,說着感謝師父大恩大德,又谄媚地上前給袁見霧捏起肩來。
“不過,你到底是使了什麼手段隐藏了自己的脈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