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知白想起那位傳說中的東廠千戶沈大人。
他剛回京便聽說了此人之前在大長公主賞燈宴上的行徑,為世家大族所不齒。
父親交代他,此人深不可測,與之相交須得萬分小心。
他當時覺得父親的擔心有些過了,一個宦官再位高權重也不過是靠着皇帝的喜好作威作福,這會兒喜歡了賞些好處,過會兒厭惡了就一腳踹開。
更何況這人的算盤打的極響,就算即使此刻他回了步虛山,那都能聽見耳邊“噼啪”作響。
這一時風頭無兩的東廠千戶說到底也隻不過是一個欺世盜名,賣主求榮的小人罷了。
張知白卻沒想到,小太子會這麼快就将沈彌引薦給他,短短這幾個月時間,沈彌居然在東宮也得了小太子看重。
他當時覺得此人确實有些手段,心裡也不由謹慎了幾分。
待見到沈彌的時候,他有些驚訝。
他原以為她會是像宮裡捧高踩低的那些大太監一般,面相刻薄陰鸷,卻沒想到是那樣的好相貌。
在東宮孚日殿中,張知白看見她的第一眼,就呆住了。
眼前的少年男生女相,眉間那點紅痣卻似佛前蓮台上的露珠,帶着開智啟慧的靈性。
她眉目柔和,眼尾帶笑,可若再細看那雙黑瞳,卻沉澱着千年古井般的幽邃,盛着普渡衆生的悲憫。
沈彌,好一個沈彌。
張知白鬼使神差地應下與她的畫舫之約,甚至在顧西北出口教訓對沈彌不敬的妹妹之時,也忘了偏袒。
他在畫舫之上同她聊天衍術法,奇巧機關,也聊詩詞歌賦,經學理法,沈彌都能對答如流,仿佛她已浸淫多年。
後來阿苭同他說想彈琴為白日之事緻歉,沒想到她竟然大着膽子邀請沈彌與她合奏。
看似無所不能的沈彌對樂器卻是毫無頭緒,但她隻是笑笑,便提出了要舞刀助興。
他以為她這樣出賣主家隻為青雲直上的人,把自己的權勢地位看得最重,沒想到也願在他這樣隻有一面之緣的人面前放下身段。
他看着這個少年抽出腰間竹刀,手腕輕抖,雙刀便若銀龍騰空。寒光籠罩周身卻無殺伐戾氣,明明招招淩厲,刀尖卻映出她眉眼間的笑意,使得刀光如練,似春風化雨。
這樣的一舞,好看嗎?
必然是極好看的。
涼風穿庭,月華漫過檐角,錦鯉曳尾而過,卻驚破一池寒霜。
假山頂坪設有半爿涼亭,庭下懸吊驚鳥鈴,風吹玉振,清脆之聲仿若梵音,帶着亭中百年楠木香氣,撫平了張知白剛剛心間的漣漪。
他回過神來,看到琴旁的紙張簌簌,張苭也還如剛才一般紅着臉擰着眉盯着自己,縱使心中百轉千回,放逐紅塵不過彈指之間。
“沒想到昨日阿苭還對那沈大人頗為瞧不上,今日倒是肯誇她一誇。”
“我可沒有,我就是……沒見過她那樣的人。”
阿苭還是紅着臉,神色間卻不是小女兒的嬌态,比起懷春少女談起風流少年時的欽慕,她流露出的神情中,更多的卻是羨慕。
在這一方小小的庭院裡困住的那個被世家規則牽絆的少女,是真的羨慕那個肆意妄為,自由靈動的少年人。
少年人的金戈聲聲之中藏着的,是她所沒見過的澎湃江河。
沈彌那日看着她,眼底倒映着玉河兩岸的點點燈火,但她卻看到了大漠蒼狼,冰川流霜,還有遠遠望不盡的湖海波光。
張知白看着阿苭亮晶晶的眸子,也明白了父親說過的深不可測是為何。
那少年明明與他們一同被困在這上京城的浮華旖旎之中,她骨子裡的疏狂卻讓她始終心遊于天地勝景,獨守着萬丈紅塵。
憑她如何狡詐圓滑,“奴顔婢膝”,也還是會讓空虛自艾的人感覺她“高高在上”,更顯得他們可笑可悲。
“铮!”的一聲琴響又從耳邊傳來,阿苭撥動琴弦複彈了那篇破陣曲,張知白還坐在那裡靜靜地聽着,再不發一言。
*
“阿彌,你到底什麼時候回去當差?你還要在我這賴上幾天?”
袁見霧不耐煩的一蒲扇拍到沈彌正辣手摧花的手背之上,沈彌哎喲叫了一聲,回道:
“您老人家一個人住在這荒郊野地的,一點人氣兒都沒有,我這也不是想多陪陪您,盡盡孝心。”
袁見霧瞧也不願再瞧她一眼,隻是盯着自己院中的花草,心裡好一陣肉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