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鐘死不瞑目,含恨而亡,死前最後幾秒的時間裡,他依舊痛恨着人族,依舊想着讓自己死去多年的女兒,能起死回生,眼角劃過淚痕,不知是悔恨還是其他。
可這些他都不知道了。
顧昭寒看都沒看地上的屍體,他也沒給夙無涯一個眼神,隻淡淡道“我要閉關,今日起不見任何人,不要讓任何人打擾我。”順手把自己的魔劍丢給夙無涯,轉身去了禁地,瘋魔千面窟,慢步走了進去。
夙無涯投來崇拜小迷弟的目光,一如當年夙天還在世之時。
踏入瘋魔千面窟的刹那,顧昭寒便被濃稠如墨的魔氣吞沒。這裡沒有天日,岩壁滲出的幽綠魔液順着裂縫蜿蜒,像無數雙窺伺的眼。剛踏足地面,腳下石闆突然液化,化作黏膩魔沼,瘋狂拖拽他下墜,他運轉魔力掙開,卻見四周魔影驟現,或尖嘯着啃咬,或化作利刃穿刺,每一道攻擊都帶着能碾碎神魂的兇煞。
他邁步向前,每一步踏出,腳下那些由無數怨魂哀嚎凝結的、足以蝕骨銷魂的陰寒魔氣魔影,如同遇到了克星般驚恐退散,自動分開一條道路。
岩壁上那無數張痛苦扭曲的人臉,此刻不再發出混亂的意念沖擊,感受到他體内的靈魂是夙天後,反而呈現出一種極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敬畏姿态,所有面孔都朝着他行進的方向“注視”,仿佛在恭迎至高主宰的回歸。
顧昭寒不禁感到後怕,這夙天這麼強,光是這些魔氣夠顧昭寒吃一壺的,這裡的魔氣不再是簡單的狂暴能量,而是億萬年來無數隕落于此的強者怨念、恐懼、瘋狂所凝結的實質魔氣魔影,同理,那無數的人臉便是葬身此地之人的。
一不小心就被奪舍或蠶食。
若真有那麼強,為何粉身碎骨,不見屍首。
夙天罵道“千萬天兵天将,天帝,白帝,每個都是憑實力飛上去的,你爹我也不過活了三百年,我怎麼打?”他能在粉身碎骨中殺光千萬天兵,且留下一抹殘魂已經很不錯了。顧昭寒吃驚,他居然才有三百歲嗎?這未免也太年輕了,天界那些老東西各個都是千萬歲往上的老妖精。
“這裡是魔族禁地之一,曆代魔尊都要通過這裡的試煉方可成神,更能磨砺自身魔氣,抛去弱點,讓你成為至尊。為外在體質、内裡神識、恐懼弱點三重合一之試煉,少則數日,多則數百年。”
他話語平和了一點“嗯,這裡比較兇險,稍不留意便會死去,活着出來你将比現在強上數千倍......”顧昭寒心裡打起鼓,那這裡該是有多危險。“廢物。”夙天又罵起他來。
顧昭寒被他罵多了心裡也有氣,心一橫,不知哪來的力量把自己的身體搶了過來,卻被周圍刺骨的冰冷和魔氣驚了一跳,即使自己混沌體重塑過卻依舊感到陣陣不适。
他往前走着,忽然踏入一處柔軟,又回到了那滿是人臉的牆壁,這次無人讓他,地上也長滿了猙獰的人面,此刻顧昭寒正踩着一位,他低頭,那人臉朝他笑着,眼睛卻陰狠無比,顯得無比瘆人。
這裡的力量,隻認當下的靈魂的強大,不問過往威名。
幾乎是一瞬間一道無形的空間利刃,帶着足以切開神魂的鋒銳,悄無聲息地從他背後刺來!
死亡瀕臨面前,夙天躲過身體,本能驅使身體瞬間側移,魔氣爆發格擋。要不是他反應快,憑顧昭寒一人隻怕早已倒下成為其中一個人臉。
顧昭寒的左肩至後背,被撕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暗金色的魔血噴濺在漆黑的石壁上,發出“滋滋”的腐蝕聲。劇痛如跗骨之蛆,瞬間淹沒了他的感知。
他心中暗道“不用你來。”壓下夙天。
他聽到無數笑聲傳來,密密麻麻,嘲笑着他。顧昭寒朝着那一個個笑着的人臉一拳一拳打去,卻無一擊中,落到了牆壁上,笑聲更深,竊竊私語以合适的聲音傳來。
“夙天大人生了個廢物......”
“确實,跟大人沒法比,這個就像個傻的,直接殺了讓他死了算了,省的丢大人臉面。”
“龍生龍鳳生鳳,怕是雜種的母親太菜。”
顧昭寒氣急了,怒吼着不要命的快速打着,不要命的、越大越快、越大越氣憤,不知道打了多久,拳頭已經鮮血淋漓,笑聲越來越多,直到顧昭寒打中第一個人面、第二個、第三個,直到這裡沒有笑聲,他早已筋疲力盡,癱軟到地上。
環境驟變,萬花旋轉,大雪紛飛,九重寒天。
荒原、村落,銀裝素裹,再熟悉不過的茅草破屋,顧昭寒走進去,是那個家徒四壁的家,隻有一張小床,薄被凸起,勾勒一道修長的身影。床上有個小案,牆角堆着茅草。
小案不大,上放着一根燃着的、盞搖曳欲熄的昏黃蠟燭,還有半個破布針線,用破舊的書本壓着。
定是母親為他縫制的舊衣布衫。床頭傳來幾聲隐忍的咳嗽聲,無力虛弱又痛苦。
顧昭寒走近了些,眼中不知不覺噙滿淚水。這兩三年來從未有一次夢見過母親,是母親在怪他吧,怪他一卷草席草草葬下了她,怪他無用,直到死前也未能讓母親喝上一碗幹淨的白粥,未讓娘親過上好日子。
他輕柔地順着被子,順着母親的背,她轉過身來,曾經的無盡溫柔的神情一點不見,反而是淬了毒的怨恨,她雙眼凹陷臉頰突出,隻剩下顧昭寒記憶中最後時刻的蒼白、絕望與不甘,眼珠幾乎要蹦出來直勾勾盯着他!
顧昭寒的心在滴血。
娘親,纖瘦的隻皮包骨的身體敏捷的坐起來,指尖藏的縫衣針化作一道淬毒的寒芒,直刺顧昭寒脖頸!動作快如鬼魅,帶着刻骨的怨毒。他下意識地想呼喚,邊躲避邊靠近,想抓住記憶裡的溫暖。眼淚斷了線的落下。
但“娘親”的攻擊毫不留情,招招緻命。顧昭寒不願與她打鬥,一路躲避後退,二人到了雪地,她的身影在風雪中忽隐忽現,每一次出現都伴随着更狠辣的殺招,口中發出呢喃、蒼白低吟:
“為什麼不救我……為什麼……我養你有什麼用……為什麼把我一個人扔到雪地。”
他必須硬生生看着“母親”一次次猙獰地撲來,一次次瘋狂攻擊自己,單是那張臉、那份痛楚足以讓任何心智崩潰。
雪夜燭火,慈母噬子。
他不得已,在她又一次撲來時,一個反手擒拿,将她禁锢在懷裡,瘦的不成樣子,聽着她的話。
“為什麼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雪地,我好冷啊......我好害怕......”
“吾兒,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吾兒是世間最好的兒郎。”
眼淚模糊視線,他心中痛苦萬分。
他該如何是好。
顧昭寒強忍着情緒,眼淚卻止不住的流下,落在雪裡燙出一點凹陷,鼻頭酸澀,心中酸痛。
“昭寒.....别留娘親一人......”顧昭寒懷抱着母親,落下最後一滴淚,用力一箍,魔氣肆意嚣張。雪地裡隻剩下他一人。
他還沉浸在回憶裡,暖黃的燭火,臉色慘白卻眼神溫柔的母親,正就着微弱的光,為他一針一線地縫補着一件破舊的小衣或停下寫字停下繡工撫摸着他腦袋的娘親,那些輕聲細語,那些溫柔,病榻前卻說自己不喜白粥,留給他喝。他忍不住終于放聲大哭出聲來,抽泣着跪倒在那小屋門前。是啊,娘親最怕冷了,他是多麼壞多麼無能,娘親一人留在雪地。
或許也是這個原因,娘親是怪他的,始終不願見他,連在夢裡也不願見他。
茅屋雪景轟然破碎,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虛無。沒有上下左右,隻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灰白。
無數雙眼睛憑空浮現,老人的、小孩的、女人的、男人的,密密麻麻,布滿了整個虛無空間。每一雙眼睛都無比清晰,帶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情緒:輕蔑、厭惡、排斥、憎恨、鄙夷……審視着跪在地上掩面哭泣的他。
顧昭寒擡眼便看到一雙極美的眼眸,桃花眼仙氣飄飄,眉如遠山黛色,睫毛密長,左眼眼位一顆鮮紅的小痣,眼眸顔色極淡,無邊寒意、千年冰山、萬年冷潭。
如同當年謝清昀初見他時,那不經意間流露的、拒人千裡之外的疏離眼神,亦如他冷漠的執劍朝着自己時的随意,更像他當年拒絕自己說自己根骨平平時的淡漠。
那眼睛裡似乎根本沒有他半分倒影。就那麼嫌棄自己嗎?他很髒嗎?為什麼對他就如此這般,對蘇珩之時卻那樣溫柔。
周圍的那些眼睛齊刷刷凝聚到他身上,每一道視線都帶着實質性的精神重壓,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他的神識。它們在無聲地尖叫:
“喂狗都不給你吃!
肮髒!魔種!廢物!滾開!
魔族餘孽!你也配?!
根骨平平,不适合做我的弟子。
晦氣!
我不留你,你自去吧!”
這些意念沖擊并非雜亂無章,而是回憶,那些被他掩埋在記憶裡不願提起的回憶,都是那一雙雙眼睛的主人曾經對他說過的話,不同的聲音響起,反複提醒他的不堪。
半根香不到的時間,顧昭寒幾乎過了萬年,滿頭大汗,面色痛苦不堪抱着頭埋在膝蓋裡,神識卻依舊被淩虐,一步步擊垮他的意識。
強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磨盤,要将他的意志碾成齑粉,他緊咬着牙關,在即将轟然崩塌的邊緣苦苦堅持。他的手在顫抖,他想要辯解,想要怒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萬目睥睨之下,他感覺自己像被扒光了扔在鬧市,承受着所有人的唾棄。
萬目睥睨,污穢之身。
隻覺得大千世界裡自己渺小如塵埃,污穢不堪。
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在這精神淩遲中,死死守住神識最深處微弱火焰,對抗這鋪天蓋地的否定,不然遲早崩潰、死在這一關。
無盡的時間長河裡,他在無邊虛空中驟然擡頭,與那些眼睛對視,眼神堅定即使自己早已頭皮發麻、汗毛倒立。他大喊“不是的,我沒錯!我不是雜種,我是神魔之子、師尊說過,這也是至純之象,誇贊我心思純正。”
周圍又響起嘈雜怒罵聲“無恥!”“你是魔族!”“離師叛道!”“不倫!”
顧昭寒深吸一口氣大喊“對,我就是魔族,我無恥,我就是這樣的,那又如何!那又怎樣!”以後你們照樣會為我臣服。
不知重複了幾個輪回、過了幾場春秋冬夏,他隻覺得自己的神識越發強大,堅定無比,魔氣亦是如此,可随意為他所用,還覺醒了魔氣新用法,絲絲縷縷的魔氣纏繞束縛深入裂縫,将一顆眼珠爆裂開來。如此這般,循環往複。
才終于出了幻境,踩着實地,顧昭寒對周圍的魔氣已經免疫,甚至自帶氣場壓制,安心了不少。
活動着疼得要死的身體,關節咯咯作響,身體和精神已經累的精疲力盡,沒走幾步邊腳步發虛,踉踉跄跄。
這暗無天日的鬼地方,他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
腦袋暈沉沉的走着。
下一秒他蓦然驚醒,地上出現一張巨口,他已踏入其中,往下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