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生母,她不在了,顧月霖便隻能在漫無邊際地想象之中,勾勒她的音容笑貌言行做派。
比如程放,他活生生地存在,顧月霖面對他時所有的感受,都不在意料之中。
就算不能無條件地相信程放,也會因為直覺輕信所聽到的一切。
父子相對的每一刻,顧月霖都要竭力提醒自己冷靜理智,打量他的神色,結合所知的各類消息,分辨聽到的話是真是假。
那種情形特别累心,可在他道辭時,隻是出于理智,心裡并不想走。真正想的是聽程放再多說說母親的大事小情,說說他自己。
但他不能那樣做。母親殒命之前的經曆浮出水面之前,他不能對程放有多餘的情緒,起碼不能讓對方感知到。
他隻希望,關乎母親的事,程放沒有撒謊,希望他到母親墳前娓娓講述。
他更希望,真有在天有靈那回事,母親可以聽到,從而添哪怕一分釋然。
遐思間,随風慢悠悠走到顧月霖面前,坐下來,一雙前爪闆闆正正地并排在一起,然後,靜靜地望着他。
顧月霖第一次懷疑自己自作多情了:他居然在小家夥眼裡看到了失落難過的情緒。繼續觀望,又感覺好像是真的,反正它不開心是真的。
他摩挲着它的大腦袋,“回來得也不晚,也沒說不帶你出去玩兒,至于這樣?”
随風偏頭,蹭一蹭他的手,随後挪到他身邊坐下,緊挨着他。
顧月霖心裡暖暖的,又有點兒泛酸。
消失的心力回來幾分,他摟了摟随風,一拍它厚實的背,“走。”
這一次,他忘了給随風系上繩索,随風卻沒淘氣,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側,看他比看景兒的時候多。
過了好一陣,顧月霖才明白了一件事:并不是他在陪随風,而是随風在陪他。
-
城外,一處荒僻的所在。
程放行走其間,遠望可以看到山巒、落日。
還好,總算有個可取之處。林珂喜歡海,亦喜歡山。
他找到了那塊無字碑。
随從跟上來,沉默着擺好祭奠所需的酒水點心紙錢等物,便遠遠退到别處。
程放斟了兩杯酒,一杯灑在地上,一杯自己喝盡。
随後他席地而坐,倚着石碑,望着蔚藍晴空。
陽光怎麼會那麼刺眼,刺得他雙眼生疼,淚意頓生。
不知過了多久,随從躊躇着上前來,低聲禀道:“您吩咐的事情已辦妥。”
程放攏一攏眉心,“準備進城。”
“是。”
程放吃力地站起身,手撫了撫石碑,舉步離開。
入夜,清河郡主府門前,一列輕騎飒沓而來,齊刷刷停下。
策馬之人相繼跳下馬,俱是如棉花落地,無聲無息。
守門的護衛看清為首之人,瞠目道:“程、程先生?”
程放瞥他一眼,負手走進府中。
護衛回過神來,飛跑着去給郡主報信。
清河郡主原本正在大發雷霆:養在膝下的小女兒不知吃錯了什麼藥,居然偷偷地溜出府去,兒子和長女主動請命前去尋找,卻是到晚間也沒回來。
聽得護衛通禀,清河郡主先是面上一喜,繼而卻是冷冷一笑,“倒是沒想到,他回來得這麼快。”
語聲未落,程放走進門來。
步履從容,神色散漫,仿佛隻是散步回返,而不是逃離出去整整三年。
比起三年前,他看起來竟然年輕許多。
清河郡主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的面容。同樣的三年,她顔色已失,成了貴婦中的黃臉婆。
她笑了,滿帶譏嘲,也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他。
門外傳來仆婦短促、驚惶的聲音,旋即恢複安靜。可不同情形下的安靜也是不同的,此時便充斥着緊張與危險。
清河郡主斂容端色,背脊挺得筆直,溫聲道:“你回來得正好,三個孩子不知去了何處,你能不能幫我找回來?”
“不必了。”程放顧自落座,“我派人帶走了他們。”
清河郡主嘴角翕翕,眼中迸射出淩厲之色,“帶到了何處?你将他們怎麼樣了?”
程放鳳眸微眯,雪亮的眼神裡閃着不容忽視的不屑,“與你無關的三個孩子,被當做威逼利誘的三個工具,你又何必擺出慈母面孔?”略略一頓,眸色化作冰寒,“此刻起,我問,你說,若有一句不實,你會後悔來到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