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旋即想起來,白日裡因謝長珏的事情,她讓鳴翎送了一件雷擊木的印章料子給他,竟想不到天師還會回禮。
小道童還要回藥廬去煉藥,東西送到了便走了,明錦捧着盒子回到内室,忍不住好奇,将少天師的回禮打開了。
裡頭是一枚毛茸茸的團子香囊,幽幽香氣,很有些安神靜氣之效。
明錦看了一會兒,便叫鳴翎挂在自己的床頭了。
在氤氲淡雅的香氣裡,翻來覆去一夜的明錦終于安然睡下。
大抵是太累了,兩輩子的疲倦都在一夜排山倒海般襲來。
興許命裡就有這一劫,明錦前世裡發了高熱,這一世推遲了些許,醒過來又纏纏綿綿地發起熱來。
好在隻是低熱,明錦的神智有些昏,卻也不至于像前世一樣燒得神志不清。
鳴翎說是昨夜出去見謝長珏的時候吹了冷風,這才病将起來,伺候明錦喝藥的時候,翻來覆去将他罵了許多遍。
明錦靠在床榻上,聽着鳴翎罵謝長珏,百無聊賴地伸手去撥弄床頭毛茸茸的團子香囊。
鳴翎自然知道這是少天師送來的,卻不知明錦這樣喜歡,有些稀罕地說道:“少天師與殿下一面之緣,竟能送到讨殿下歡心的禮物,真是本事。”
是嗎?
她也不知道此物讨不讨她歡心,但是毛茸茸的一團,捏在手裡便讓人心情愉悅,能暫時忘卻藥的苦澀了。
她在病中,隻能與鳴翎說說話解悶,于是随意問起:“姑姑,這少天師究竟是何許人也?”
“奴婢不知,隻知天師觀中一位大天師,乃是殿下的師尊清虛真人;還一位少天師,常年不在觀中,聽聞他道号單一個雲字。”
明錦撥弄團子的手忽然頓了頓。
雲少天師……雲真人。
原來是他。
難怪昨日隔着明紙遠遠地聽,遙遙一望,她便覺得熟悉。
上輩子兄長出事,彼時明錦出嫁才不到一月。驚聞兄長噩耗,明錦急急忙忙而歸,兄長卻已亡故了。她聞訊大恸,不能自己,從馬車上跌了下來,幸而被身側的人扶了一把。
那時候她不曾注意他那一身風華,隻記得他淺淡的嗓音:“逝者如斯,殿下保重身子。”
那是第一回。
再過大半年,母妃病故于府中。父王悲痛欲絕,甚至動了去天師觀請清虛真人招魂的念頭。但那時清虛真人已雲遊四海去了,由代觀主雲真人主領法事。
她在漫天令旗紙錢飛揚裡,哽咽着望着這一場法事,興許也當真盼着母妃能重回人世,蒙蒙淚眼中,得了他悲憫的一望。
再後來,父王也崩逝了。家中庶弟尚小,偌大一個王府沒了主事的人,是明錦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以外嫁女的身份回來主領喪事,扶靈擡棺,最後遵循父王遺願,将父母兄長三人的信物送往天師觀,點長明燈。
親友手足的接連離世,她身上的孝服層層疊疊,似她面上為掩蓋青紫指印而堆砌的層層脂粉,被長明燈搖晃的燈火照得宛如鬼魅。
她麻木悲痛地在長明燈前跪了一夜,一滴淚都落不下,出門的時候,正好與雲真人擦肩而過。
因他與鎮南王府也算有些淵源,明錦勉強笑着同他見禮。
孰料雲真人卻說:“殿下不必強顔歡笑。”
他似是不知如何同她說話,在有些窒息的靜默裡,喟歎了一聲,如她第一回時說的那樣:“逝者如斯,殿下要保重身子。”
明錦第一次離他那樣近。
他高她太多,她隻得仰着頭看他,沒顧得上看他姿容勝雪的風貌,隻撞入他那一雙與世人不同的重瞳裡,清冷自矜,倒映着小小的她,孤苦無依。
“殿下的兄長尚在之時,曾與某提起殿下,說殿下是世上最愛笑的小妹,苦也笑,樂也笑。隻是殿下若是不想笑,便不必笑,人生在世,先做自己。”
他如雪夜的天上月,照得明錦都有些睜不開眼,隻覺得自己如同爛在泥沼裡的污垢,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
明錦狼狽地擦了一把淚,胡亂地同他說了幾句話,奪門而逃。
再後來,她便被關在謝長珏的院子裡,不知外頭究竟發生了何事,也再不曾聽起、見過這位如同天山雪一般的雲真人;直到塵埃落定,她終于尋到機會,吞金解脫。
明錦握了握手裡的毛團團,心想,重活一世,她定先做自己。
除了謝長珏,她頭一個要料理的,還有一個人。
于是她道:“去取筆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