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等他先離開後。
黎頌悄悄在陽台,目送着他那輛,破舊的黑色轎車遠去。等沒影了之後,她才收拾出門。
這是她第一次,路過傳說中的東順商行。黃太太的住址,在旁邊的某處公館裡:“商行,原來長這個樣子啊。”
幾幢洋式的樓房,有些舊了的牌匾,沒什麼特殊的地方。但屋檐下,懸挂着日式燈籠。随風搖着,像招魂幡。
即使是白晝之下,也鬼氣森森。
“呸。”她輕聲道。
黃太太住在一幢,東南角的洋房裡。
看到她後,回想了下,終于想起那天的交換條件:“是你啊,黎小姐。”
身着绛色旗袍,波紋發髻的漂亮女人,望了眼走廊外,監視她的人,淡淡笑了下。
低聲道:“你可要想好了。”
“來了這裡,也許哪天。運氣不好,就回不去了。”
黎頌擡眼,輕聲道:“我不怕。”
她現在沒那麼害怕了。
周圍的宋逢年、江時晚、程彬之,都和她年紀相仿。隻是生在不同的時代,而她同樣,也能有着熱血和勇氣。
黃太太垂着眼睫。
她指間把玩着,自己珍藏的,各種精緻手表:“不怕的話,那就開始吧。小寶過來,上課了。”
走廊外,時不時走過那群惡鬼。啪嗒的腳步聲,能瞥到那一雙雙,沾血的褐色長靴。
黎頌教英文和算數,偶爾還有彈鋼琴。
黃宜興被押去審問,處境落魄。
對比之下,黃太太卻依舊,住着漂亮的宅子,坐在西洋沙發上,悠悠喝着咖啡。裡邊藏滿了古怪的細節。
過了一會兒,她終于知曉了緣由。
有個男子進來,褐色長靴停在眼前。
黃太太放下手表,笑吟吟地迎了上去:“織田,你怎麼來了?”
對方用陰鹜的目光,掃視了屋裡一圈。包括低着頭的黎頌,懵懂年紀的小寶,另外還有一個,在煮咖啡的女傭。
“曼亭,黃宜興那個廢物,又把事情搞砸了。”他叽裡呱啦着道,“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把他弄死了。”
黃太太嫣然笑着。
和他走出了,這間屋子:“你們這幾日,真是辛苦了。”
走廊外有腳步聲,逐漸退散去。那群原本監視的人,也跟着離開了。
桌面上留着手表。
她輕輕掀開,底下壓着張小紙條,是黃太太留給她的:“黎小姐。以後外面沒人的時候,就給小寶,上中文課吧。”
眼前的男孩,年紀六七歲。
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他的中文,說得磕絆而不連貫。
黎頌輕聲教着他。
念着泛黃的課本,裡邊的詩句:“想珠河鐵北,縱橫馳騁;暴風驟雨,白馬紅槍……”
那舊課本,封面邊緣破損,模糊地寫着什麼女子學堂。
也許是,黃太太從前留下的。她的字迹很美,不是穿旗袍時的媚,而是帶着鋒利筆鋒的簪花小楷。
男孩眼睫輕動,也跟着她念。
“這課本,是太太的嗎?”她随口問了句。
對方頓了很久。
趴在她耳邊,很輕聲地同她道:“是。黎老師,黃宜興才不是我爹。”
黎頌聞言,目光有些訝異。
“我爹是軍人,在三年前時戰死了,後面她才改嫁給黃宜興。”
他頓了下,用稚童的聲線,肅然道:“我娘也不喜歡,方才那個鬼子……她是個好人。”
“真的。”拽了下她衣角。
黎頌點頭,輕彎唇:“我知道。上回在電話亭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她曾猜測,黃太太或許是為了複仇,留在了商行裡。
“那天在電話亭,她想聯系上舅舅,她是想逃離這裡。”對方小聲道。
黎頌一時沉默。
她不知該怎麼,安慰對方。
隻能輕輕摸了下,他的腦袋:“會有一天,能成功聯系上的。”
在舊時代,每個人都有秘密。原來這是黃太太的秘密。
外邊的走廊上,偶爾又有,經過的腳步聲。
她便停止教中文,教他算術、英文。或者去彈室内,唯一的一架舊鋼琴。
木質的三角琴,清澈悅耳的琴聲彈起來時,男孩會跟着她一起,學着彈。
“好聽嗎?”
“好聽。”對方眨幾下眼。
門外,戴黑色鏡框的男子,路過時,頓住了腳步。像認真地聽了會兒,她沒有夾雜任何恨意、平靜流淌的琴聲。
他壓低聲音,詢問了句。
旁邊的手下,解釋道:“那是黃太太請的家庭教師,織田拗不過她。沒辦法,難逃美人的懇求。”
黎頌聽見了動靜聲。
她聽不懂,那叽裡呱啦的語言。但感受到了,如芒刺背的打量。還隐約有句,像說調查她的底細。
男子淡聲道:“不用了,我認識她。”
她覺得,聲音莫名耳熟。
轉頭去看時,那門外的人已經不見了。唯有那道,寒涼陰沉的視線,像久久揮之不去,會在哪處角落繼續窺伺着。
兩個小時過去後,黃太太依舊沒有回來。
屋裡唯一的年輕女傭,斜乜過來一眼,指揮黎頌:“喏,你去外邊,把咖啡渣倒了。順便到點了,可以走了。”
“薪水每個月十号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