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中途找個時機,折回去?”
宋逢年唇色,還泛着微微的蒼白,臉色也是失血後的模樣。
他撐着坐起來:“去滬城吧。”
他說道:“江時晚不在了,原本那些得到的消息,需靠她傳遞。現在便由我去。”
黎頌有些訝然:“我還以為,你不會願意輕易離開,直到找伊東報完仇。”
他倚着牆:“……不急,早晚的事。”
天色逐漸暗下來,夜幕降臨。
小船在颠簸的水流裡,飄蕩着前行,行駛在黑夜,茫茫的水面之上。
黎頌從船主地方,拿到了兩床薄被子。好在如今剛入秋,也沒那麼冷。
她遞給對方,随後将貨艙的小窗關上,連同兩塊,擋風的薄鐵皮。
亮光不會穿透,藏匿的貨艙,便不會輕易被發現。
宋逢年接過薄被。
像不經意想起:“對了,程彬之呢?他不跟我們一起嗎?”
黎頌:“他當然是,睡正常的客艙了。又不像我們一樣,有随時會被抓起來的風險。”
她轉頭瞧他:“你很有意見?”
“沒有啊。”
他唇角在黑暗中,隐約輕掀弧度:“他安排得挺合理的,仔細謹慎,降低風險。”
船上沒有枕頭。
黎頌團了外套,輕墊着當枕頭,躺下後安靜了片刻。
半晌喚他:“宋逢年。”
他嗯了聲,上揚的語氣疑惑。
她翻了個身:“你晚上,要是傷口不舒服,記得喊我。如果感覺熱度,又燒起來了,也記得要喊我。”
宋逢年聽着她的叮囑:“好。”
“還有。”她頓了頓,最終還是補充道,“如果你晚上,又做噩夢了的話,也可以喊我。”
她是這黑夜的路上,他唯一,能傾訴倚靠的人。
船隻安靜行駛着,許是白天,太波瀾洶湧。到了晚上反而平靜,沒有起伏,水面沒什麼颠簸。
難得安甯的,像還在甯城,往常他們住的那間灰色小屋裡。
隻不過那時,她住閣樓,當下和他一起平躺着。同樣都能,在黑暗裡說說話。
“我今天昏迷的時候,做噩夢了嗎?”
宋逢年聽她提及,似乎還錯愕了下。
他像沒意識到,頓了片刻後。
追問道:“我做了什麼?沒做什麼,冒犯的事情吧?”
黎頌輕眨了下眼。
“确實沒做什麼。就是哭着,喊我好幾聲娘而已,如果今晚你又夢魇了,可以繼續……”
可以繼續喊她。
身邊的青年沒說話。
久到她以為,他已經睡着了。又或是不想提舊事,繼續他假寐的習慣。
蓦地,船在水上輕微颠簸了下。
他輕聲繼續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那天了……可能是受傷後高燒,所以潛意識間,又夢到了。”
“上回,和你提過幾句。”
黎頌卷起被子,側身在黑暗裡望他:“對,你說過。那天的你,還是笑吟吟的……讓人以為,早走出那事了。”
“上回和你,說到哪了。”他輕閉眼,“對,說到全家都死了。”
“……除了我。”
他輕笑了下。又像是傷口在疼,很輕地喘了下。
“我其實當時,是想找那群日本人,去拼命的。”他回憶道,“我爹娘,将我藏在了,送貨的箱子裡。”
“我在縫隙裡,看到了……她被那群人殺死。”
黎頌輕捂住唇。
避免因為震驚錯愕,發出什麼不當的,影響對方情緒的聲音來。
他繼續回憶道:“我打開了鎖,和那個鬼子,扭打在一起。後背上,被砍了很多刀。”
“後來。他們以為我死透了,沒再補刀,徑直扔在了庭院裡。”
宋逢年在黑夜裡,講着他的故事。
她輕閉眼。
于是眼前也像,老舊的電影膠片,浮現他帶着疼意的樣子。
“那時候……是不是很疼?”她問。
“還好。我昏迷的時候,喝了幾口雨水,捱過去,活下來了。”
他就這樣活下來了。
青年的語調裡,沒有強烈的恨意,也沒有渲染的蒼涼。低低着道:“我已經很久,沒夢到那一年了。”
他很久沒夢到了。
方才中彈後,他陷在黑暗和高燒裡,思緒混沌而發散了。
隻覺得一個人,在無邊的黑暗裡,踽踽前行了很久。仿佛又回到了十六歲的時候,走也走不出的記憶循環。
幸好黎頌,在他耳邊喊了他。
讓他别睡,讓他醒過來,她喊了好幾遍。
他站在夢魇的泥淖裡,仇恨和自身的弱小,像影子一樣,往下拉拽他。讓他往下墜,往深淵裡墜。
“……宋逢年你撐住,别睡啊。”
頌歌小姐在喊他,拿着濕毛巾,微涼的指尖落在他額間。
他站在黑暗的夢魇中,蓦地轉頭,看向回憶裡的自己。突然有些想說。
——你瞧,這一回,不是隻有你自己一個人了。
這世間,至少還有人在你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