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十分鐘前,黎頌正想下樓時,她垂眸間,看到了那雙黑色男式鞋。
她并不陌生,心情沉下去。
頓住腳步,擡起眼看對方:“又是你。”
小澤真顯倚在樓梯邊。
他扯着唇角,望向她,目光有些森然:“真巧啊,黎小姐。也這麼閑,來這裡喝茶?”
他身邊還有個女伴,頭上戴的圓帽,有些眼熟。似是察覺了她的目光,他輕哂了聲,擡手扯下那帽子。
“黎小姐看看,還眼熟嗎?”他挑釁道。
是江願那頂。
帽子和原來一樣,卻在帽檐處,縫了新的一層長發。栩栩如生很逼真,還帶着光澤,頭發有些自來卷。
黎頌看到後,指甲掐進了掌心。
她辨認出來。
眼眶泛紅,擡起後,死死瞪向對方:“這是江願的頭發……你對她,做了什麼?”
小澤真顯受傷的那隻眼,在鏡框外,如今蒙了層黑布,看不清究竟。
她惡意地想,最好是瞎了。
永遠救不回來,才是他應得的。
他的聲音森然陰鹜:“是啊。不好看嗎?”
“為了做成這頂帽子,刮了她一整層頭皮下來……可惜,她那時已經死了,沒有知覺。”他慢條斯理說着。
黎頌站在牆角。
輕閉眼,有些不忍去聽。眼前浮現,和江願的幾面之緣,仿佛還鮮活如昨日。
那個膽怯的女孩,她當時,應該很疼吧?
可最後。她還是勇敢地,向敵人揮了那一刀,沒有任何的猶豫。
旁邊的女伴,方才還戴過帽子。
刹那面色如紙,指尖捂唇。有種想要幹嘔的樣子:“那帽子,那是死人……”
她一開口,便被小澤真顯掐着脖子,閉上嘴。抖着又被迫,戴上了那帽子,不敢再拒絕。
“好看嗎,黎小姐?”
對方鬼氣森森地問着,好整以暇。像是很欣賞着,她的痛苦、無能為力。
“你們,總會遭報應的。”她掐着掌心,輕聲道。
對方瞥了眼,她手中的皮箱。
看到裡邊,拉到一半的拉鍊。露出相機的一角,她想去掩藏,他已經看到了。
“這是,想去當記者?”他的語調,帶着顯而易見的不屑,“那我倒是不想,那麼早,殺你了。”
“想看看你,有沒有本事,再逃。”
小澤真顯拿過那圓帽,放到她手上:“以及,有沒有本事,去揭發我?”
“會有哪家報社,那麼不要命幫你們嗎?”
他笑得輕蔑。
仿佛笃定,她們會做不到。
“你不殺我,隻是因為,這裡是法租界。再加上最近,到處鬧事殺人,沒法再明目張膽動手而已。”
黎頌戳破他的謊言。
她攥住帽檐的一角,指尖拂過上邊的長發時,顫了幾下:“至于揭發你們,再過幾年,過十年,總有辦法的。”
“希望到那時,你還活着……能親眼看到,那場失敗,和狼狽地接受審判。”
她彎着唇,望着對方。挺直了脊背,毫不恐懼、用平靜的眼神望向他。
小澤真顯被激怒。
自從一隻眼,被刺瞎後。他變得更陰沉,喜怒無常,也愈發偏激。
他擡手,扯着她的長發,也将她甩到一邊:“拿好你手上的帽子,趕緊滾。”
“就算這裡,是租界。”他扭曲地笑着,“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快滾。”他重複幾遍。
黎頌被他放過,也拿到了江願,留在世上,最後那頂帽子。
她磕在桌角後,站了起來,輕握緊了身後的拳頭。
膝蓋帶傷,走下樓梯,往門外走去。
剛到門口,擡起眼。措不及防地隔着街,看到了那邊的宋逢年。
晴朗的天,風裡翻湧的白雲。
青年正站在街邊。
也轉過頭,恰好在看她。不知有沒有看到,她有些狼狽的一幕。
隔得遠,他神色瞧不清。
沒有動眼睫,在此刻凝視她。眸色在日光裡,有些亮,又有些深邃。
……
宋逢年看到她後,心裡起先,是種失而複得的欣喜。他曾以為,在防空洞和報社裡,那是最後的離别。
曾以為今後,不會再相見了。
他長身而立。
浮動的日光,層疊着翻湧,拂過他在地上的影子。
緊接着,他望了眼對街的景象,又替她擔憂。
她膝蓋上帶傷。
身後,是那陰魂不散的小澤真顯。
對方蒙着黑布的眼,在對着她說話,語氣輕蔑着道:“喲,這不是你那個,沒死透的走狗未婚夫嗎?”
“你們在這租界,到底做什麼?”
他再度起疑,想朝二人動手。但這時手下,匆忙焦急地過來,告訴他,出了點事。
那輛車被劫,消失了。
“和他們有關嗎?”
“無關。好像看到,是群蒙面的黑衣人,已經離開這裡了。我們的人在追。”
小澤真顯權衡利弊之後,最終擡腳離開。像是覺得不急,早晚會再度見到。
黎頌同他擦肩而過。
她攥着帽子,出了身冷汗。轉過頭,望向對面的青年。看到他後,倒是湧起一種久違的安全感。
宋逢年站在原地,望着她走近。
他喉間輕動。
心中,其實有很多話,想詢問她。
比如為什麼,不留在滬城,回到屬于她的正軌。為什麼不去,當一個普通記者,不要再卷進這些漩渦。
他啟唇後,卻沒問。
他最終,隻是怕手裡沾的血,會吓到她。
将手上的匕首,悄然背到了身後,平靜道:“你怎麼在這?”
“我不能來嗎?”黎頌反問他,“你把我扔在報社,自己一聲不吭地離開。”
“連個電話,或者更多的言語,都沒留給我。”
她想起,剛剛來找他的路上。
撞上小澤那群人,曾萬分驚險。又瞧見他輕描淡寫的模樣,别過臉,有些生悶氣:“算了,反正你看起來……也不在乎。”
在乎的。
站在她面前的青年,他唇間微不可察地動。無聲地在心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