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小願……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對方擡手,小心地接過帽子。輕擦裡邊,滲進幹涸的血迹。
“那丫頭,走之前。說幾天内,要是回不來,就是給她弟弟去報仇了。”
“讓我,和她奶奶說,她去外地求學了。”
黎頌沉默了許久。
回答了她的提問:“……是。”江願确實不在了。
她回眸去看,藤椅上阖着眼的老人。
對方輕噓了聲:“别吵她,讓老人家,多睡上一會兒吧。”
“這位小姐,能不能再麻煩。你走之前,再假裝小願,陪她說說話?”
黎頌點頭:“好。”
她接過蒲扇,學着昔日的江願。
很輕地搖,搖過秋日的風。風不大,漸起着,掀過樹上的銀杏葉,也拂過老人的滿頭銀絲。
對方睜了下眼。
眯着老花眼,打量她:“對了,小願。你再給奶奶說說,你在學堂的事吧。”
她輕嗯了聲。
握着蒲扇,搖啊搖。能回憶起的片段,其實并不多:“我有幾個室友。她們很熱心,遇到危險時,會拉着我跑。”
“我在學堂裡,還參加過詩社,非常了不起……”
銀杏葉落下來,彎起的葉柄,像她第一次,見到江願時,對方安靜怯生的眼。
黎頌慢慢想着,說着。
不遠處的青年,倚在車邊。
他見她,遲遲沒出來。偏頭,和杜言低聲着,道了句再等等。
杜言也沒意外。
探頭,遙望着那一幕:“那頂帽子裡,也藏着,很多故事啊。”
他看着,也能猜到幾分,輕歎氣:“這個時代,到處都有,不得已的陰陽兩隔。”
“那你呢?”對方蓦地問他,“也要錯過嗎。”
宋逢年擡眼。
像不明白的輕笑:“我什麼?”
“少裝,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杜言擡下巴,“黎小姐啊。”
“我瞧着,她是個善良溫和的姑娘。跟你,像是一路人。”
“她今日,在報社發現你不見時,很焦急。即使外面危險,也跑出來尋你了。”
杜言說着。
宋逢年散漫地應了聲,他眼尾揚起,用眼睛在笑:“我知道。”
既然知道,為什麼卻退縮逃避呢?
杜言像是不解,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
青年倚在車邊。
他的衣角,也在風中輕動。側眸專注着,在望遠處,銀杏樹下的女孩。頓了頓,收回目光。
“杜言,若有一天。”他起了個,很突兀的話題,“你發現你的報社,注定會被敵人,一把火燒盡,什麼都不留。”
“你會告訴……你護着的那群年輕人嗎?”
杜言翻眼,輕聲呸了兩下:“你這舉的什麼例子,我呸,真不吉利。你這是在咒我呢。”
宋逢年:“抱歉。我是說,如果。”
“如果啊。”杜言望着天空,想了想,“那我還是,不會放棄我的報社的……在它被覆滅之前,要不留遺憾,把那些舊報紙全發了。”
“我才不告訴,報社那群年輕人。”
他笑兩聲:“我要偷偷地,自己一個人,去逞英雄。然後某日,他們發現,哇,前輩我那麼厲害。”
“再用一生,來刻骨地緬懷我。”
杜言笑起來:“當然……我是在說笑的。”
他話音落下,旁邊的宋逢年,也跟着笑起來:“你真是。多大的人,還這般幼稚。”
眼角帶笑的青年,擡眼,又往銀杏樹下望着。收回目光,彎了下唇角。
最終,他不笑後,低聲着道:“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
“你說什麼?”
他聲音太低,杜言沒聽清。
宋逢年不在意:“沒什麼。又不是,說給你聽的。”
“你這人,可真讨厭。”杜言懶得搭理他,“難怪,把人家黎小姐,方才惹哭了。”
“你就嘴硬吧。”
杜言說:“哪天,黎小姐真留在了滬城。被其它的壞男人,給瞧上了。我看你,往哪兒後悔去。”
宋逢年沒接話。
他漆黑的眼,向來一半散漫,一半是消沉。旁人看不出,裡面的深淺,和真正藏匿的情緒。
他不出言,沒反駁。
隻倚在車邊,等着黎頌出來,像從前的很多次那樣。
他靜靜地等着她。
黎頌在那小院裡,待了一個下午。直到夕陽漸沉,江願奶奶又聊得困了,她才起身離開。
“奶奶。”她輕喚對方一聲,“我要去其它地方,求學了。以後幾個月,或幾年,可能不能再來看您了。”
“離開這裡後,我仍會給您,常常寄信的。”她說道。
滿頭銀絲的老人,輕應了聲。
幹癟枯皺的手,輕拍了下她:“去吧,小願。和你弟弟一樣。”
“要學有所成,要一身硬骨……不愧對,咱們腳下的土地。”
黎頌回眸。
老人已經在藤椅上,阖着眼,像再度睡着了,睡在那銀杏樹下。
她緩緩起身,點頭離開這裡。踏出小院,不敢輕易去想,在最後,江願奶奶的那句話。
是無意的。
還是有一瞬,恢複了清明。
“江願啊。”她在心裡說道,“下輩子,也記得要投胎,去和平、自由的未來。”
“陪你弟弟長大……也陪你奶奶,慢慢老去。”
她走着,輕踩過那些燦黃的葉子。
最後朝那裡,招了下手,算作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