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止雨沒搭理他。
他問這話隻是想看看範硯西的反應。
這人一定比他年長,說話時面皮絲毫不動,一點被質疑的反駁欲也沒有,是條混迹人間的老狐狸了。
周止雨:“那就是我被誰下藥了?我以前喝酒從不斷片。”
範硯西:“至少我們遇見的時候,你隻是醉了,而且醉得并不明顯,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口齒清晰把人罵到毫無還嘴之力的……”
他略微停頓一下,似乎在回憶昨晚周止雨的英姿,補上下半句。
“醉鬼。”
周止雨:“你怎麼知道我的尺碼?”
問完他立刻後悔。
因為這人挑了下眉,視線向下掠過去,停在他被被子遮住的部分,像是在說……
我怎麼會不知道你的尺碼?
那眼神探照燈似的,帶着點很輕的揶揄,并不嘲諷。
他一看,周止雨腰上的吻痕就開始發燙。
周止雨反手捂住那處,神色警告。
範硯西明智地沒再戲弄他,又笑了笑:“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周止雨:“沒。”
範硯西:“看來輪到我了。”
Adios酒店是嶼城五家五星級酒店裡最貴的一位,價格和安缦系接近。
此刻的總統套房正值午後,窗簾外陽光璀璨,卻進不來,室内新風柔和,溫度适宜,地毯都是溫的,卻被兩位一站一坐的男人搞得像審訊室。
“你似乎不太高興,為什麼?”
周止雨嗤笑一聲:“你是我你好受嗎?”
範硯西:“上過藥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再幫你看一眼。”
周止雨擡了擡手:“就此打住,範先生。我不想和你發展任何形式的親密關系,這是我的隐私,煩請不要再問。”
“那問個簡單的,”範硯西脾氣很好地說,“你喜歡什麼類型的?”
周止雨不假思索:“粘我的。”
範硯西嗯了一聲,更多表示思索,而非是說知道了。
範硯西:“介于你斷片了,我還是要為自己辯駁一句,我們至少你情我願。”
周止雨:“你和一個醉鬼說你情我願?”
“隻是陳述事實,”範硯西搖了搖頭,“昨晚扶了你一把,你拉着我說要來這裡。”
見周止雨不回話,他補充說。
“你邏輯通順,我沒看出你醉了,我以為我們兩廂情願,是我判斷失誤,很抱歉。你需要任何後續賠償,我都——”
範硯西說着,手伸向西服内袋,要去拿名片。
他任人埋怨、不停道歉的姿态不知道燃着周止雨哪根火線,後者攥緊薄被,手背上兩根青筋暴起得十分明顯,徹底爆發。
“我都說别再說了,您是聽不懂人話嗎?我告訴您我為什麼生氣,因為我周止雨活到今天,從、沒、将、就、過!
“别說一夜情,就算男朋友想碰我,也得經過我同意!
“但昨晚,不高興喝了點兒酒,我就莫名其妙和您滾上一張床了,現在我起來您告訴我,咱倆很合拍,我拉着您來的,您看我信嗎?!我跟個大馬猴似的什麼都不記得,您當然說什麼是什麼!
“不過一場見色起意,您把自己說得多委屈啊!又是道歉又是誤以為的,把自己摘得可真幹淨!難不成我強迫您了?!
“我喝醉了,難不成您也醉了?!
“最無語的是,我他媽不想為了一個便宜擁抱挨草!”
範硯西停下向外抽名片的動作,直面他尖銳的怒火。
他其實是個經常面對沖突的人,知道沖突發生時該怎麼做。
如果在這時,他說句“是嗎,可你還是和我做了”,那沖突會立刻加劇,面前這人會像個被威脅的河豚一樣炸起尖刺,噴得滿地都是毒液——
雖說現在已經很像了。
這胸膛泛紅、怒罵他的樣子。
上面那句話很有殺傷力,對一個一夜情對象說出口并不難。
但範硯西沒有說。
他隻是說……
“看來你還記得自己昨晚很傷心。”
周止雨沒想到會等來這樣的回答,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
範硯西拿着名片,看向腕上的朗格南十字星。
十五分鐘快到了。
現在看,倒也沒了送人名片的理由。
周止雨顯然不會收,他都快氣炸了。
但範總要送的名片從來沒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便扔進了垃圾桶。
他沒噓寒問暖,也沒再笑,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像好意沒被人收下似的,神色漸漸冷了。
兩位面皮加起來比城牆堅固的男士碰了一碰,雙方都挂了彩,禮節性微笑消失得一幹二淨,留下一戰場彌漫的硝煙。
皮鞋聲漸漸遠去。
厚重的總統套房門開了又關,菱形凸起的牆面反了兩下室外光,反到周止雨眼睛上。
周止雨緊閉雙眼,偏臉躲過。
其實最煩的事他沒說。
都是男人,範硯西的反應他太好理解了,昨晚的經曆一定非常不錯,才會讓這個看起來就不好招惹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讓……
可他卻全給忘了!
半秒都想不起來!
周止雨,你一世英名,好歹要想起一點吧!想起最關鍵的部分!時間想不起來,長度總要想起來吧!姿勢呢?也忘了?!
對這個被酒精麻痹的腦子徹底絕望了。
他要戒酒。
抓狂的周公子胸腔起伏數次,勉強調整好心情拉開被子下床,猝不及防腿軟了一下。
他把自己砸進小沙發裡,心想我都被日了,躺就躺着吧,狼狽伸手,去拆那盒新買的内褲。
看到尺碼那刻,他強烈地啧了一聲。
買對了。
*
15:12。
有人穿戴整齊走出2309房間的門,甩上時用了大勁。
但總統套房的門做了靜音設計,他這憤怒的一下,門什麼聲音也沒發出,毫不反抗、态度綿軟地關上了,像個被主君遷怒的卑微小侍從。
摔門的男人扶了一下擋住小半張臉的透明框架眼鏡,一身天藍色磨毛牛仔外套,走入和他穿着格格不入的奢華走廊。
幸好昨晚去捉奸,穿了兩件寬松衣服方便動手,今早穿起來不太折磨。
他自覺自己像個殘疾,維持站姿已經用了全部的力氣。
躺着還不覺得,站起來後哪哪兒都不對勁。
煩。
最煩的是吵架沒發揮好。
他忘了問候對方祖宗八輩兒了。
表面衣着光鮮實則人品低劣,姓範的這行為和撿屍有什麼區别?
别想了,不生氣,周止雨,你是要長命百歲的人,不能長結節。
周止雨嘴裡默念大悲咒,快步走向電梯,試圖提高速度以減少受苦時間。
Adios五部電梯裡隻有這唯一一部能通向三十三層,有這部電梯使用權限的人不過一隻手,客人更是完全進不來。
他在電梯外找到指紋鎖,第一次驗證指紋。
電梯門應聲打開。
終于進了電梯,周止雨松了口氣,在電梯内的觸摸屏上第二次驗證指紋。
這電梯開始運作。
23,24……
四周的電梯鏡光可鑒人,周止雨和無限鏡面效應中的無數個自己對視,看到自己因沒睡好發紅的眼。
但他很年輕,再怎麼也談不上憔悴,睡上一覺也就好了,這紅甚至有些像刻意塗上去的卧蠶色。
他對鏡揚揚眉毛,自己逗自己兩下。
31,32……
外置觀光電梯不斷爬升,轎廂内,足以俯瞰整個嶼城陽光燦爛的下午。
嗯?
這麼快春天了。
早春午後,人流紛湧,春風戲遊過樓廈,鮮活的生命氣息在風中鼓動,像大地在呼吸。
周止雨淺瞟一眼,興緻缺缺地收回眼神。
電梯恰好叮一聲響。
他到了。
周止雨走出電梯,輕車熟路在門口刷臉,第三次驗證指紋,步入門内。
頂燈随他開門自動亮起,照亮兩邊的柏木鞋櫃,也照亮他有些亂的頭發。鞋櫃下層做了挑空,裡面隻有一雙家居拖鞋,正等着被換上。
一個屬于智能家居管家的機械聲音熱情地說。
“歡迎主人回家!”
這年輕的背影消失在門闆後。
——原來他就住在這最頂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