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趙,咱們來了個涮碗仔,專門來解放你!”
那個叫老趙的廣東師傅,裹着一塊兒早該見垃圾箱說不上顔色的圍裙,從後廚探出頭來。
“謝天謝地,總算找着幫手了!”老趙一邊抹手,一邊抱怨,“ 真係謝天謝地終于都搵到人幫手 ,再俾我自己一個人做,我就黎見棺材喇。”
“我叫項廷,是來洗碗的。趙師傅,今後就要請您多指教、多照應了。”
“哎呀,洗碗還用照應?洗就是了!”
“那您看我在哪洗?”
“有你洗的,慢慢來!手閑着嗎?先把這隻雞拆了!”
項廷聞到那股熱乎乎的、燙雞毛的腥味兒。廚房裡有兩排挺長的操作台,兩旁都站了人,拔完毛的雞堆成了個小山似的。
趙師傅的手簡直快得像夜場裡打飛碟的,一隻隻雞剛從籠子裡拽出來,下一秒就已經在那大桶裡掙紮着放血,出最後一口氣了。還有活蹦亂跳的,他也不含糊,直接丢進那冒煙的大鍋裡,震兩震就完事,然後扔給旁邊的人去弄毛。像變戲法似的輕松切掉雞頭丢下,又抓了新的一隻放好,嘴角挂着笑,手上的動作沒停。那隻雞雖尴尬地蹲着,卻也沒敢跑。他邊跟項廷侃侃而談,邊在羽毛上來回抹刀,刀背拍一拍,那雞就“咯咯”叫,反正一動不動。
項廷說:“美國的雞也太聽話了吧?我在部隊上見過雞,幾個炊事員圍剿也抓不到。”
趙師傅說:“這雞是流水線上出來的,一輩子就沒走過幾步路,啥也沒幹,就知道吃,知道啥叫逃?”
趙師傅邊說邊又拍了拍那隻雞,一轉手,雞頭沒了,血直往外冒,那雞身子還呆在原地,腳還蹬呢。雞頭掉地上,還能看見嘴巴微動,他一腳把它踢到角落去,又在那斷頸上抹了抹刀,倒拎着雞就丢了。接着,他又抓了一隻,把那刀血迹未幹放在雞頭前讓它嗅嗅,血滴到雞鼻子裡。
趙師傅開了一隻雞,哪兒起刀,哪兒拉皮,刷刷刷,就隻剩一副骨架。他轉頭問:“看明白了沒?”
“看明白了。”
“确定?”
項廷在腦子裡迅速回顧了一遍流程,信心滿滿地回答:“确定!”
趙師傅一直盯着項廷,這小子搞半天搞出個大新聞,單開一隻就花了将近二十分鐘。項廷手一抖,手指頭就被刀片蹭了一道。他在水龍頭那兒沖了沖,随便找了塊膠布貼上,糊了兩層,頭也不擡就繼續埋頭苦幹。沒多久,膠布就被血給染透了,案闆上的水也沾濕了膠布。項廷用手指壓着傷口,專心緻志地繼續揪内髒。趙師傅過來一瞧,不樂意地說:“這才弄了七隻?”項廷默不作聲,繼續忙他的。趙師傅還指着雞架上剩的不多的肉:“看看,糟蹋,都糟蹋了。”拉過一個自己剁的雞架,“看我弄的,剩肉了麼?”項廷說:“您是師傅,我還在學徒階段,真不敢拿來比較。”趙師傅臉上有了笑:“小子,嘴巴能說可不是本事。事情呢,要麼就别做,要做就得拿出手藝來!算了,你洗碗去好了,我來開它。”
項廷将功折罪,飛快地往洗碗機裡塞碗,機器運轉的空檔,他又趕緊把碗裡的剩飯剩菜倒進垃圾箱,碰撞發出一陣陣脆響。趙師傅提醒他:“不用那麼急,當心弄壞了東西。”項廷動作不減反增:“您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洗完碗他又去切菜。等到夜裡十二點,還沒完,他已然失去了時間流動的知覺。弄完衛生準備回家時,已經近一點了,趙師傅還在那兒忙着開雞。項廷心裡不是滋味:“這雞咱明天再弄吧。”趙師傅回道:“你走吧,我忙完這個。屋裡暖和,放外頭雞肉明天都軟掉了。”項廷回到家裡,摘下那塊濕透的膠布,傷口已經裂開,周圍的皮膚泡得發白。關掉燈,躺床上,睡不着,耳邊偶爾傳來公路上汽車飛馳的聲音,而他蝸居的地下室裡,一絲自然光也透不進來。
第二天早上七點,趙師傅從三樓的宿舍下來,一看店門敞開着,心裡納悶:難道昨晚忘記鎖門了?
走進後廚,隻見中間的大桌上分三個大盆,一盆雞頭雞爪,一盆雞胗、雞腸、雞心、雞肝,還有一盆專放淨肉。項廷正忙着給一隻雞開膛,順着雞胸突起位置,從雞屁股下刀,利落地把雞胸一分為二直到脖子。雖然動作不甚熟練,但慢工出細活,雞架上寸肉不剩,扔給狗都不吃。
“你一晚上就忙這個啊?沒回家去?”
“回家眯了一會。但老闆娘說這幾天開業,店裡生意好,怕雞肉不夠用。我就早到了會,從花盆底下摸出鑰匙來了。”
趙師傅沒見過這樣實心眼、又肯吃苦的年輕小夥,把他招到面前來:“好小子,早飯吃了麼?等下你先到冷庫裡挑一隻快過期的雞,我親自教你炒個菜,咱墊墊肚子,再接着幹。”
項廷就這樣在後廚全力以赴地幹活,趙師傅當然對他十分滿意,到了介紹女兒相親的地步。可第一個禮拜,他還是被老闆娘秦鳳英女士訓了兩次。
有一次是晚上收工,項廷負責打掃,卻忘記把烤箱關了。秦鳳英正巡視廚房,一眼就看到烤箱裡面的電阻絲紅得吓人。秦鳳英說:“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幾次了,都快烤糊了!搞壞了三千塊錢你上哪兒賠去?”
還有一次秦鳳英要他包餃子。她自己先包了幾個示範,項廷跟着學包了幾個,她看了說還行,就讓項廷自己包去了。項廷想着得趕緊彌補之前開雞慢的壞印象,手腳麻利地一下子包了不少,心裡慢慢有了點底,覺得自己做這手活兒也不算太菜。手上的速度更快了。經理來了,撿了幾個餃子看了看,也沒吭聲。一盤包好了,經理就拿去煮。一會兒,幾個餃子就被從後頭扔過來,砸中了項廷的後腦勺,掉下來熱騰騰的一滾滾地到處都是。項廷回頭一看,隻見那餃子下水皮開肉綻,簡直成了一鍋菜肉湯。秦鳳英氣沖沖地說:“這玩意兒也好意思賣錢?你說說看!要是賣你,你樂意掏錢嗎?”
項廷蹲下來把餃子都撿了,再拖一遍地。去水池那擰拖把時,經理斜觑着他,支起一條腿腳尖着地,掏煙點了深吸一大口,有滋有味地昂了頭吐出煙圈。
“連後廚這點事都搞不定,還想往大堂那兒湊趣兒呢?”經理把煙蒂彈得老遠,有一塊直接飛到了項廷的鼻梁上,煙塊從臉上掉到拖把上輕輕咻的一聲就不見了,“哎呦,我這記性不行,該咋跟咱們八路軍的小首長說話來着?”
中餐廳裡,跑堂絕對算得上美差,因為可以收小費。項廷英語不理想,沒機會到大廳裡露露臉,隻能待在廚房老老實實掙點小時費。所以經理的責難,其實隻是因為前幾天,有個顧客揩油女服務員,老闆娘氣得潑了顧客一杯辣椒水,場面不可開交,事态一度升級,旁人都不敢上前調停,項廷正好送外賣回來挺身而出罷了。當時半條唐人街都在圍觀,煲煲好門口擺滿了自帶的小闆凳。次日這些場外座位也沒撤掉,隻是看熱鬧的群衆變成了排隊燥候飯吃的顧客。一個接一個的人點名叫昨天的小哥出來招待,看着他下飯,小菜就比大酒店的國宴還要香。
項廷長得沒有任何技巧,就是硬帥。海外華人圈子本來就小,此等硬菜一傳了十,十就傳百。
經理監督項廷天天彎腰幹活,可為什麼他的個子好像比初見時還拔高了?但長得再高,都不及自己咯吱窩的一根毛。經理擡腳踩住了拖把,項廷眼是半垂着,但沒低一點頭。經理便得寸進尺踩住了他的鞋,碾扁一塊口香糖似得踩了又踩。項廷始終啞巴着,隻在最後香煙也被擲到鞋上時,才說:“師傅那邊正叫我,我得回去忙活了。”
經理的氣焰得到伸張,鼻子一哼回大堂了。項廷聽到一串放肆的笑浪,一轉角果然撞到秦鳳英。秦鳳英剛核了這月的賬,心情頗為美麗,看了看項廷的鞋,笑道:“小子,又挨教訓啦?你可别往心裡去,恨上你英姐。”
項廷說:“沒什麼好恨的,有朝一日換了我自己當老闆也要訓人的。”
“喲,你還想當老闆?也開個餐館什麼的?”
“也行。要是美國家家中餐館都挂出中國國旗的話,中國早就成了日不落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