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單小費為0,且倒賠餐費的20%,連着後面三單都超時了,一毛錢沒有,還被客人投訴了……中午這波忙碌的送餐高峰終于過去了。
時代廣場的最後一單送完,項廷在路邊買吃的。攤主印度人,反華,遞熱狗給他的時候裝作手不穩,熱狗給狗叼走了。幾十年前的餐館華人與狗不得入内,幾十年後狗吃了華人也沒得吃。項廷沒說話,彎腰去撿店主扔回來的熱狗錢,不知道怎麼群情激奮被群起攻之,狀況類似于古代犯人遊街被丢爛菜葉子,三分鐘之内學到英語裡對中國人的八種蔑稱及其變體。
再站直時,項廷發現自己猛然很愛國。以前服役的時候天天當刺頭兒對抗組織,總以為愛國主義是一種姿态一種枷鎖。現在呢,對祖國距離産生美了,我愛國那我就還是一個中國人,心靈尚且有一個支點,好像隻要遙遙地仰望故鄉的明月,希望便像月光灑下來。
心似黃河水茫茫。回來時項廷就在橋上站住了,看遠處的布魯克林大橋,看自由女神像,看下面高速公路上來來往往的甲殼蟲。卻覺得遠遠近近的風景他已看倦,閉了眼也能在心裡描摹出是什麼樣子。走進小巷子,他突然想着有人會跳出來,用槍逼住了他,要是真碰着,那麼千篇一律的黑工生活裡也有點刺激,可偏沒有。
是的,全紐約也隻有那棟他上不去的高盛大廈浪漫誘人,與金光閃閃的姐夫相比,現在的自己簡直像個穴居的山頂洞人。項廷第一次想用金碧輝煌來形容一個人,很奇怪,可他無形中已把藍珀與那大廈融為了一體。
昨天賺了五十塊錢,本想着和今天的五十加一起,湊成百,到銀行換一張漂漂亮亮的新鈔。計劃落空。他一口袋全是硬币,數一數,九塊五。要是有人來打劫就拿去好了,九塊五,還沒有姐夫打個響指的十分之一的時間賺得多。
想到熱狗。一會,項廷想象着,如果有一種神奇的藥劑把皮膚漂白頭發染黃,那在白人社會中也許就得到了一種最起碼公正的命運,明年春天就能把姐姐接來享福,美國醫生也能把爸爸的病治好了。可他馬上驚醒,藍珀又是怎麼做着本本正正的中國人還當人上人的呢?他可真狂,英文名都不取一個,逼着洋人叫他Lan,就在你臉上甩個鬥大的中國字,你愛叫不叫。
下午兩點,項廷給議員家裡送去一束鮮花,以及試吃裝的一升中國米。議員的夫人戴莉是拉丁裔,偶然說過一次,愛吃米飯。項廷就特别從唐人街給她代購了一個電飯煲,還特意找來了進口的甯夏珍珠大米。
戴莉開門時臉上就顯着高興,像見了多久不見的朋友。項廷手指從前額到胸膛,再從左肩到右肩畫十字,他記得戴莉信仰天主教。告别時,戴莉卻發現這孩子的微表情不尋常,就招呼他進來坐坐,讓仆人送上兩杯熱可可,問他是不是有心事、有困難?
項廷英語水平有限,怕表達不當,像無事生非,動機不良,心裡微妙的挫敗感,草地上打幾個滾翻幾個跟頭消化一下不就沒了嗎?最重要的是他心裡有個驕傲的聲音在反抗着說,不能輕易求人。就說沒事。
戴莉是康奈爾大學的心理學教授,很有耐心,項廷聽不懂的單詞她會在紙上寫給他看,或者讓家裡略通中文的日本花匠來幫忙。她有點像在研究小鼠的行為學:“你通常收到錢後會放進上衣的口袋裡,而今天你卻把錢塞到了褲子的後兜裡,有什麼特别的原因嗎?”
項廷說:“哦!您今天給的太多了,我想把它放到慈善箱裡。褲子口袋安全點,别和留的晚飯錢搞混了。”
“慈善箱?街口教堂前面的那個嗎?”伯尼議員從樓梯上下來,聽到了兩人的對話。
項廷站起來向男主人問好,一邊解釋:“是唐人街的慈善箱。那個我跟您提過的師傅,教我做菜的那位,他女兒上周确診了白血病。我動員大家,一起捐錢幫他。”
伯尼聽了若有所思。項廷說:“您還抽煙嗎?”
“戴莉不讓我抽。但我現在很想來一根。”
項廷遞給他一根煙。伯尼自己點上,深深吸了一口,随即咳嗽起來。他笑了笑,把煙在杯托上摁滅了,問道:“那麼現在募集到多少錢了?”
“我早上走的時候數,快三千。”
“三千美金?你的團隊有幾個人?你們是怎麼辦到的?”
“目前為止就我一個。”項廷有點窘迫地說,“我幫人打雜,什麼都做。到碼頭搬貨,給工人帶煮毛豆和白酒,我自己燒的荷葉雞,就說是老趙燒的。一有老闆新店開張,我就去表演功夫。我不要錢,可大家也不好意思不捐。”
“等一會,你會功夫?”
“皮毛而已,但花架子夠了!昨晚上聯歡會,他們唱戲,我扮武生,把大家都騙了。”
“唱戲?”
“Beijing Opera!”
戴莉上個月出了車禍,雖然項廷把洗衣店的大嬸介紹過來當按摩師之後,脖子好了許多,但她還是戴着一個肉色的頸托。否則她這時會轉過臉,吃驚地看着項廷。伯尼展現出政客式的不動聲色,聽後僅僅是點點頭。空氣一時沉默,項廷以為自己說錯了話,中西差異這麼大,他可不大懂美國人心裡在想什麼。
仆人端上茶點,項廷轉頭道了個謝,目光順勢移到了窗外,馬蹄鐵形狀的别墅擁着的那塊青藍色的水池。
伯尼似乎随口一提:“上午我們鋪了鵝卵石,還重新裝修了遊泳池,泳池燈卻怎麼也點不亮,可修理工都受不了氯消毒劑的味道。”
項廷一向熱心,直接站起來:“扳手在哪?我去看看。”
戴莉說:“請先坐下來,我讓他們把水抽幹。”
項廷等下要回唐人街,時間有點趕,他就說:“不用不用,修的時候不泡水,怎麼知道泡了水亮不亮?”
伯尼靜觀其變。隻在十分鐘後,聽到項廷在外頭高高興興的一句“OK”,他才向窗子看了看。
一排外型和地埋雷差不多的水下燈全亮了,水池五光十色。
戴莉趕緊讓仆人送幹毛巾和熱茶過去,怪着丈夫:“為什麼要這樣捉弄一個孩子呢?昨天外面還下了雪。”
伯尼說:“你那學術的大腦把一些問題看得太簡單了,什麼話都信。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國小子說,在唐人街受到排斥丢掉了工作,可不過幾天時間,他就從一個與他對立的勢力、一個懷有敵意的黨派中籌到了三千美元。在那幫東方偷渡客的圈子裡,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數字。如果是真的,這種人才加入我的團隊,跟着行動委員會募集競選資金,一定會成為下屆總統的得力幕僚。”
“太瘋狂了,我當然沒有輕易就信。但你這樣考驗他也證明不了什麼,天啊,你有沒有看到,他的手臂都凍得發青了。”
“那去翻看他的慈善箱?這太冒昧。一個個地問别人他是否有口皆碑,和中國人打交道更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内;不過能在水下憋着氣,自如地冬泳這麼久,真的很不簡單,正如他自己所說,可能确實掌握了一點神奇的中國功夫吧?中國功夫是永遠無法作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