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位王室成員出行時,附近都會蟄伏着一個龐大的專業團隊,保镖、特工、公關人員、形象顧問之外,還有禦醫。費曼追到高盛樓下的時候,兩名禦醫已經在那守着了,團夥裡其餘的人不知道具體職能,反正如臨大敵地列起陣來,浩浩泱泱,防火牆似的截住了藍珀的去路。
一個領班似的人說:“我們已經通知您的航空公司,您的航班将推遲登機。請允許我們先為您處理傷勢。”
蹲守白谟玺的幾家狗仔,看見這陣仗,以為是誰要刺殺王子才引出了這麼多暗衛。藍珀就在他們的前簇後擁下到了停車場,卻沒有走向那輛低調沉潛,并不張揚,獻給前英女王登基50周年的賀禮、以國事訪問的規格空運到美國來繼續給皇家光榮服役的賓利,他一言不發地坐進了自己的車裡。
藍珀在主駕駛,費曼在副駕駛,醫生隻好一個托着藍珀從車窗伸出的手,包紮他的小拇指,另一個護士在配碘酊,再一個半跪着負責按着光/裸的甲床直到出血停止,還有個醫生舉着牙醫用的那種補光燈。這些人無不擁有騎士勳章,鮮豔的貴族袍:“請您張開嘴巴,我們需要仔細檢查一下您的聲帶有沒有受傷。”
藍珀卻把臉轉向了反方向,直視着費曼:“所以呢,現在一個飛機的人都在等我嗎?”
領班代為回答:“請您放心,這完全是台風和空中流量的問題。”
“費曼,你是在提醒我什麼?”十指連心,藍珀疼得牙根也在寒戰,卻環顧着周遭笑了出來,“提醒我享受着你的特權,就像吃飯要嚼一樣自然嗎?你和在英國沒有兩樣,除了美國海關不許你的鑽禧紀念馬車進來,除了車頂上沒有皇家徽章、旗幟甚至立牌?哦,對了,有一點你總算是棄暗投明了,我說的是你汽缸的油換成了用葡萄酒和奶酪制成的生物乙醇。”
藍珀把臉轉回去,醫生怕光線乍然刺到藍珀的眼睛,趕緊把補光燈移開了。藍珀還沒有定睛看清醫生的臉,就說:“又見面了,樞密院的議長大人。”
護士捧來一杯溫水、兩片止痛藥。藍珀不僅指鹿為馬,他已是男女不分:“索爾茲伯裡侯爵,我記得你,在我的裙底摔了一跤的先生。”
藍珀又一個個地說這些人是宮務大臣、駐牙買加總督,還說他們之中的一個是英國當今最年輕的伯爵,曾長時間住在愛沙尼亞,但是在他因為縱/欲死去之前,每兩小時要吸食海/洛/因或可/卡/因。
最後藍珀悄悄地對領班說:“你就是那個布連南宮的首席園藝師,我記得它粗壯雄偉的巴洛克式,跨過德文河的小橋,北門入口像古羅馬的萬神殿;就是你擴建了它府邸的花園,就是你給它命名天堂的原鄉,就是你設計的迷宮,我爬了整整一夜也爬不出去。”
随行人員們面色如常,視線也是一如既往地四十五度向下,好像還活在君主專制的年代,奴隸終其一生也不可能與奴隸主對視。君主即是天之子,直視君主的眼睛就會犯了亵渎神靈的重罪。
殊不知這樣隻讓藍珀更加膽寒,藍珀五髒六腑都被攪緊,不是因為疼卻越來越劇烈地抖,不得不用自己的左手去按住右手。車子沒動,卻是那麼颠簸,猶如巨浪的一葉舟,錯過了太多的港口馬上就要沉沒了。
費曼屏退了衆人,藍珀這才慢慢在風暴中甯定下來,慘白的臉仍帶點灰調。兩人之間僵持了一會,這會兒要說什麼都像是在應酬似的不倫不類。藍珀更被冷縮的空氣凍成了化石。
白谟玺的電話救了場。
遭受了藍珀超聲波洗滌的白谟玺,好像猛不丁就消除了對費曼的成見,好像特洛伊城的十年攻堅戰從未發生過。白谟玺主動聯系,要求費曼以高盛的名義進一步回應,藍珀曾經持股的那些白氏企業何去何從。雖然白谟玺不幹活光監軍,又不求甚解,但是他幾乎親眼目睹過藍珀所用的,所有世人能夠想象得到的華爾街欺騙手法。藍珀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在其交易部門建立大量空頭倉位時,發布“買入建議”吸引散戶投資者的“傻錢”買入股票。反之,則在建立多頭倉位時引誘散戶空倉操作。如果藍珀現在退出了,不玩了,白谟玺也希望他善良,找一個相對合格的買方解盤。
簡言之,白谟玺怕藍珀給他埋雷,他得一對一盯防了,先找費曼要一顆定心丸,最好今晚高盛就發官方聲明滅滅火。
費曼說:“暫時不會考慮引進新的資本,股東還是會保持現在的結構。”
白谟玺坐在合夥人辦公室裡,一個勁盯着自己辦公桌上合着的雙手。晚宴香槟的濃醇酒力仍在他體内循環流動,然而他的腦子前所未有地清醒,心裡可太雪亮了。
聽到這,白谟玺才呼了一口氣,和藹可親地說:“首先真得謝謝你!然後我還有個疑問,我剛剛從頭到尾查了一下賬,我爸和藍之間有這麼多筆交易?我記得藍不就是幫他管理幾家坐禅中心、藏傳法□寺,他還是那個少年喇/嘛育幼院的顧問對吧?怎麼會突然多出來這麼多錢?”
費曼一時沒有回答。白谟玺更加心悸,為了緩解尴尬地說:“我想他準是昏了頭……”
然後電話裡傳來了藍珀聶小倩一樣的聲音:“因為你爸把我賣給了他爸啊。”
“…什麼意思?你說什麼?”下雨的噪音太大,白谟玺直覺藍珀又在說瘋話,試圖連線正常人,“劍橋公爵,溫莎先生?在嗎?”
費曼說:“藍曾在英國畢馬威工作,管理英吉利海峽領地的稅收,以及負責女王私人不動産的維護工作。”
話盡于此。剩下的白谟玺自己串一串,好像也說得通?
中國大乘佛教中的西藏密/教,如今在西方世界頗為盛行,白韋德居功至偉。1959年□賴喇/嘛逃亡印度之後,大批西/藏喇/嘛跟着□賴到了印度,其中有不少人輾轉到了英國、美國。
白韋德原名洛第嘉措,流亡英國以後,自号大寶法王,一些腐朽老貴族供養了這位法王了一大片土地,建立了愛丁堡佛法中心。他的著述極多,流通極廣,後來根據地被搗毀便來到美國弘法,興建道場。娶了一位巨富之女後,他好像漸漸淡忘了自己的藏籍。不過後來白谟玺搞藝術創作的時候,家裡幾位門客聯名鼓勵他把大悲咒的元素融入新專輯的編曲。
白谟玺恍然悟了,不就是他爸當了中間人介紹,給藍珀謀了個高就的意思麼?怪不得後來藍珀來美國,直接借住在自己家裡了,哦,原來兩人早在英國認識了。
說起來,以前也聽他爸得意地說過幾嘴。那時的藍珀不知怎麼進入了這個先進的社會,他像被解凍了,發現自己如魚離水。天真爛漫,至少可以這麼說。莎士比亞又曾雲,美貌比金銀更容易引起盜心。
反正,藍珀究竟多努力才會獲得如今的尊重,白谟玺想起來他是不是還有啥精神病,有的話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真挺勵志的。轉念又想,淤泥裡竟真能生養出荷花來麼?懶得往這方面深入,白谟玺在意的是,虧。他素來是既然已經上過了床,其他的求知欲就不是很強了。但七年了藍珀避免了和他的實質性任何進展,白谟玺不能忍受自己還得揮舞着白旗給他送行。最近一次藍珀婉拒的理由是什麼來着?可笑至極,藍珀說從不和同齡人約會,還說對于他來說弟弟太讓人頭疼了,思想不在一個階段,姐弟戀像在養小孩,沒戲,呵。罷了,這段感情的調門起得已經很高了,但是就像寫歌,照這個節奏寫下去,很容易氣竭。
白谟玺聞其聲就感覺春風滿面的,透着活靈活現的解脫感,雖然是無比刻意的:“藍還你旁邊嗎?”
費曼說:“在。”
白谟玺:“讓我和他講兩句。”
藍珀伸出了受傷的那隻手,費曼卻沒有把手機遞過來。
費曼直接挂斷了。
“真帥啊,我對你最近兩年就剛才這兩秒有感覺了。”藍珀側目而視。
他整張臉的情緒很統一,很單一,仿佛連睫毛也參與到了這場控訴當中,蜻蜓翅膀般的震顫:“下次有人想對我怎樣的時候,你能再表演一次嗎?就這個。而不是說你有很多迫不得已的時候,亡羊補牢的時候,當你那個完美王子的時候,我把你拽向這邊,你那個奶奶就要把你拉向那邊的時候?還是說,你也隻是敢挂一個電話而已,而且還隻是一個手上沒有任何王權的美國人的電話?”
“藍,我知道你恨我。”費曼說,“十年了,你還是很灰心。”
“冤有頭債有主,恨你你不配,就隻是一點怨吧?”藍珀把車窗降下來,夜風拂過來他就像個沒有思想的搖頭娃娃一樣上下點頭,風刺得眼睛疼,“灰心更談不上,我還沒有對這個世界都灰心了。這些年我經常萬念俱灰,但也經常死灰複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