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廷一邊說,一邊用眼神走着他的台步。他有周期有節奏地将視線從前到後、從後到前、從右到左、從左到右的掃視現場所有聽衆。視線走過的每一步都是弧形,弧形又組成了整體完美的環形。
“但即便是圈裡的雞,知道自己要完蛋了,豁出命了也要飛一下,就算是從雞圈的縫裡飛出去,起碼到天上撲棱兩下。也有的人,不管别人怎麼看待命運,他一生從不信命,也從不算命,不信神,不信鬼,隻信自己的胳膊腿。你說他們會不會撞破頭還是徒勞無功,那不要緊,就一直撞啊撞啊撞啊撞下去,直至有一天成功。”
結果滿場惡笑不斷。
廠商甲:“我們聚在這裡是想聽點實在的,不是來被你灌輸心靈雞湯的,行嗎?”
“李總,您真是說到我心坎上了。”項廷笑着說,“我正是想說,如果這個世界真的天道酬勤,一切有志者事竟成,為什麼無論蘋果樹上、檸檬樹上、牆角牆上的雞飛得再高都死了,為什麼我還是這麼窮呢?我的夜晚,被囚禁在地下室的一間形似棺材的泥砌房裡,一張中間凹陷得不成樣子快塌掉的單人彈簧床就幾乎把它擠滿了。那張床治好了我的狂躁症,因為沒有人可以在上面反反複複地起身又坐下。白天我是住在貧民區的有色人種,是玉器市場古董表店專拉中國遊客做局的導遊,是風吹日曬雨淋、暴風雪天□□的中華神推,是兩大華埠商會安良堂與協勝堂之間的雙面間諜……向北延伸到東休斯頓,向西擴展到百老彙,南至富爾頓街和南街,東至哥倫比亞和東河公園,我在百變的工種之間換臉求生,有一次我到底特律某家大型奶牛工廠送貨,站在羅馬廣場式的環形工廠最底下,仰望着被階梯形鋼鐵牛欄圈養在半空中、一個個插着24小時不停運轉擠奶器的奶牛,那一刻,我竟啞口無言。”
“可是且看今朝的美國,簡直是從未有過的全盛時期、人類曆史上的黃金時代。蘇聯半死不活,中國大言不慚,差一點就步蘇聯後塵,生我長我的北京到處都是車匪路霸□□,日本資産泡沫破裂,低溫經濟持續通縮,德國有統一的苗頭但還需整合,法國有異心可惜實力不濟,别的國家看到利比亞的下場之後有誰不唯美國馬首是瞻?世界人民誰不看美國人的臉色行事?美國天下無敵地寂寞,可就在這麼個近乎天堂的地方,聽,我還是窮得叮當響。”
這都哪跟哪了,瓦克恩想立刻叫停。
可是場下群衆其實蠻愛聽的。項廷不是講标,不是路演,他不推銷産品,也不打廣告,貌似就是和大家一起玩,這是他展示自己和認識新朋友的舞台。總之離題萬裡,毫無競争力的樣子,無害。
同時他又很慘,人都喜歡别人比自己慘,故此聽他的慘都紛紛入了神,十分着了迷。
一位主評委也很欣賞他如此滾瓜流水的演講:“但是在某種程度上,他是30秒廣告的奇才,擅長濃縮的藝術,竟然可以把一個人的一生用10分鐘講完。”
另一位剛才大睡特睡的評委也一邊手捋着飄然的縷縷銀須,感慨萬千地頻頻點頭,神情樂陶陶的。不知道他在贊同項廷哪部分,可能是媚美、消費□□的那部分:“别說,還真别說,這有點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啊,不走尋常路。”
瓦克恩:“藍?”
藍:“哦!道。養個雞都讓他悟道了,人生處處可修行呢。”
項廷擡手看着腕表,接着站在那兒一聲不響地注視現場觀衆,時間長達1分48秒。圓桌的評委面面相觑,不知發生了什麼,但神奇的是沒有一個人發表異見,打斷這場獨幕的默劇。大家一緻以為:此人忘記了演講詞。
就在此時,項廷突然講道:“諸位剛才感覺到局促不安的108秒正是牛奶工拿走一桶牛奶所需的時間。”
衆廠商都不說話了,也許一方面是莫名有所感觸,一方面是前車之鑒,感覺說什麼都會被項廷化為己用。你罵他,嘲笑他,最後都會變成他的幫手,他的盟友,産生一唱一和的效果,好像是他請的托。項廷就算眼中無觀衆,心中卻有觀衆,他叫得出現場每一位競争對手及其助理的全名。
可總有人不信這個邪:“這跟招标究竟有什麼幹系?停止你裝神弄鬼的行為!”
“如果我能裝神就好了。”項廷笑道,“想想看,早期西方文明的人們對神權的崇拜高過一切。但到了文藝複興,神權開始不靈了,坍塌于一場大瘟疫。貴族們一邊喊着人性解放,一邊又在暗中籌劃新的統治利器,這就是經濟。就這樣,剛從神權下爬起來的西方人民,又通通跪倒在了金錢面前,成了它的奴隸。統治者說是資本家有點泛泛,實際掌控權在銀行家手裡。他們就像寄生蟲一樣吸人民的血,把經濟運作當作武器,用錢來行使他們的全球特權。看看吧,我們被多少假的神權裹挾,全世界的雞都在争相模仿西方的雞。模仿得最像的民族最先毀滅。”
嗯?感覺在罵藍珀。于是瓦克恩這張臉内容五味雜陳:“夠了,去個人把他趕下來。”
“沒關系,”藍珀說,“我就愛看動物表演。”
瓦克恩說拒絕動物表演,但藍珀說明明是動物非要表演。後台退場音樂還是響起來了,但為什麼有些觀衆要站着像一排海草那樣搖來搖去,仿佛簡單的頭腦真被項廷打動了,在他身上找到了微弱的認同感。
項廷雖沒直說種族歧視的事,但大家都知道,亞裔真是模範生,一直以謙遜和自力更生為榮。受東方傳統文化和道德影響太深了,就算在美國生活了好幾代,他們身上那種隻講奉獻、不靠别人施舍、不依賴政府福利的意識依然根深蒂固。别的族裔都是利己主義,亞裔尤其華人多打螺絲少提要求才是無私。後果就是人善被人欺,太多人覺得亞裔問題上大大有空可鑽,“華人與狗”屢屢翻版再現。
“經濟運作沒有任何固定的國界、民族、地區的限制,甚至連信仰都不在話下,它在乎的隻有全局利益或者局部利益。一切利益為王,完全不在乎人民的死活。所以,它比種族滅絕、信仰沖突和不同政體之間的戰争還要可怕。像林肯和肯尼迪那樣站在人民一邊的總統,結局真是讓人唏噓不已!所以,如果有一天我能裝神,我會用這份力量為底層人發聲,為那些被壓榨的人們争取光明。向全世界說:東方是萬物初生的地方,太陽從東方升起,風也必從最遙遠的東邊刮過來。”
傻傻地看着這一切發生,美國人也渾身燥熱,但不知道更不能細究在熱些什麼。下屬們相互瞪着眼,又朝他們的上司聳聳肩:這什麼低開低走瘋落的演講?咱這還是麥當勞嗎?
瓦克恩指了個人:“你去問他,他以為他在做些什麼?炫耀他的政治天賦,競選亞裔總統嗎?”
項廷答茬兒道:“當總統這一點美國政治與中國區别不大。你沒有大人物給你說話,就沒有組織部門來考察推薦。中國人最重要的東西是檔案袋,三齡兩曆一身份,人的一輩子就在這兒了;而美國人最看重的,是推薦信——”
說罷,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信紙。那紙還能稱之為紙真是奇迹,畢竟是從碎紙機簍子裡掏出來,憑通宵達旦的人力一條條拼合起來的。
項廷視線平直向前、弧形流轉了一整圈,說:“得感謝那位寫給我推薦信的大人物,是他讓我看明白了英美系高校真是舉孝廉啊!不過他的名字我給剪掉了,因為信上的簽名太珍貴了,我剪下來裱起來了。”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那封信上,偌大的會場寂若無人,仿佛那張紙是什麼天賜之物,攜帶上蒼的意志。
接着,項廷适時地說:“彩色投影機的使用壽命很短,開一會就必須上來換燈泡。瓦總在嗎?我申請中場休息。”
下台之前,項廷還輕輕點了個題:“有一種雞謊報軍功、渾水摸魚,或将其它雞的功勞據為已有,剛開始不明情況也會跟他要好,獎勵它,但後來經常找不到它下的蛋,才發現了這種雞的詭計,像這種雞,就是雞賊。”
瓦克恩透過玻璃,看到項廷對着觀衆做了個很西海岸的手勢,瓦克恩簡直血壓高得可怕。去看藍珀,藍珀閉着眼睛靠在旁邊,嬰兒般的睡眠,瓦克恩更氣不打一處來。
瓦克恩大聲問責,叫不醒裝睡的藍珀。直到伯尼從外面拍打玻璃,狂震藍珀。
“藍,可以聊聊?”
兩人步至中庭,伯尼似乎一點圈子也不繞地說:“一場出色的演講,我完全被說服了。”
藍珀驚道:“出色在哪裡?在他像個街頭混混一樣糾集一幫烏合之衆,在他妄想帶領他們把紅旗插到白宮去了嗎?即興演講不是張口就說,瓦克恩如果真有心告他,他不僅項目就不要有了,直接今晚被驅逐出境了。還想一根雞毛飛上天呢,我看是生得渺小,死得蹊跷喔。”
伯尼說:“你說他是混混,可是好玩好鬥混社會的人是最能做市場的。”
藍珀嗯了聲:“是的,混到全身上下都刺了青,隻有噓噓的地方沒刺青。”
“聽了他的經曆,不覺得他很可憐嗎?”伯尼以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打感情牌。
藍珀郎心似鐵:“可憐呀,慘的呀。好像誰最慘誰就支配了話語權,誰就能讓所有人閉嘴,都去哄他。慘的人的話要反着聽。他說: 我很痛苦,我很自卑,我窮得吃糠咽菜。他想: 我享受現在的狀态,我超級自戀,我要掏空你們口袋裡的錢啦!”
“……總之藍,我衷心希望你能投項廷一票,其他人由我來說服。”
藍珀當耳旁風,逗着花房裡的一隻貓:“咪咪,你的小手這麼好吃嗎,有糖嗎?”
貓要跟着藍珀走了,伯尼才高聲道:“藍!别告訴我你真的聽不懂!”
貓的反應一般是人的七倍,但藍珀與貓同時回了頭。
伯尼緩口氣,聲音低了八度,說:“我不清楚他哪裡來的興趣和渠道,但他的後半段演講顯然是在暗指□□。最後提到的‘光明’,甚至點明了光明會。我有點擔心他是不是在威脅我們,如果今天沒有中标,他就會把内幕告訴大衆。”
藍珀說:“我們?這話聽起來怎麼這麼稀奇啊,這跟我有哪點一絲半縷的關系呢。拉了費曼入會之後,他們答應放我一馬,我終于脫鈎了,我終于自由了。我的這種解脫,你感受到了嗎?永别了,牢籠!”
一陣沉默來襲,緩緩流淌着尴尬。不少媒體蹲守在外場,看到伯尼私底下來找藍珀,好震撼。伯尼是民主黨人,美國民主黨有點為勞苦大衆服務的思想,說共和黨在關心窮人這方面不行,太有貴族意識。所以伯尼立場一直跑工人那裡去了,他說不是華爾街的資本家在建設美國,而是你們工人階級、勞動人民在建設國家。項廷頭一回聽說他的政治主張時,心說伯尼的偶像不該是李小龍,伯尼怕是蹲家裡研究了好幾十年的毛選。就這麼一個伯尼,同情勞苦大衆,同情弱勢群體,同情小人物,見不得剝削和壓迫,聽不得芸芸衆生的哭聲,怎麼能站在這與華爾街頭号大資本家談笑風生?他昨天還在報紙上把藍珀的美麗畫皮扒得一幹二淨,還給電視台送了一車素材把藍珀寫進肥皂劇呢!
伯尼趕緊撂開手,不然明天媒體一定會報道他就像個從瘋人院裡逃出來的病人。這就是心驚肉跳的美國政壇。
可是回到會場,隻見項廷已和群衆火熱打成一片。他一聽對方是廣東人,就一口完整的九聲六調的粵語;一見上海人,阿拉也是。碰到拉丁商時,他就滔滔不絕地聊起在西班牙的經曆和見聞,仿佛自己曾在那裡長大一樣。
然後他施粥一樣,給大家發着什麼小紀念品似的。定睛一看,那是本世紀中的時候,每位在美的華人居民都要重新開身份證明并永不離身。此證被華人稱為“狗牌”。不知道項廷哪裡淘來的古董!
真怕走近一點,聽到他又在那鼓風,伯尼已經有幻聽了:如果五月花号船上滿載的為了逃避宗教迫害的英國清教徒,沒有□□地站出來,他們盎格魯撒克遜的後裔們就不可能于征服印第安人主宰美利堅台衆國。同樣如果不是廣大的黑人聯合起來與奴隸主作英勇無畏的鬥争,那麼今天的黑人依舊隻能在美國甚至在全世界被當作黑鬼賣來賣去。最有教育意義的是猶太族人,如果不是他們用心築成鋼鐵長城,那麼以色列國在這個世界上将永無立足之地……
項廷左手拿着那封殘破不全的推薦信,右手上挂着一串當啷作響的狗牌。推薦信、狗牌,青龍白虎一樣,鎮得伯尼不敢靠近,眼珠子轉飛了,頭皮屑都下來了。
于是他又折回中庭去。戴莉見丈夫進進出出,猜想道:“去拉票嗎?發自真心說出你的理由,這樣别人才會信服。”
所以伯尼這一次極其好聲好氣:“他的推薦信是你這兒拿的吧?”
“嗯呢,”藍珀想了想,“我找的人。”
伯尼臉色漸漸變得紫紅起來:“我毀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