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冬,納木錯的湖面半水半冰的時候,我懷着中央一号機密任務,進了藏。
西藏和平解放了28年,北京早就收回了西藏的外交權,涉外的沖突卻層出不窮。
這一次的國際問題,據傳是一夥印度密宗妖僧在藏區四處流竄,将無數少女炮制成了供人淫/樂的明妃,雪域佛國變成了惡魔之地。
差事不好辦。上頭既要我們火速在政治上争取主動,同意軍委對于軍隊入藏的布置,早日一舉抓獲喇/嘛集團;又要我們查案時必須尊重藏族僧俗人民的風俗習慣,一切不可告人。絕不要産生緊張局勢加劇,等等……令人遺憾的後果。解放以來,一些憤怒的藏人為了驅/漢,發動遊/行、自/焚運動的事情,屢屢見諸報端。
從國道的分岔路口進來後,公路一直延伸到佩枯錯湖邊,左側綿延着高大的雪峰。日落時分,在這個位置一定會見到喜馬拉雅山脈被南邊翻滾過來的濃厚雲霧包裹。而我望着車窗外,看着藍天上的雲朵。它們幾十年來一動不動地挂在那裡,襯托出中華大地上安定團結的新面貌。
通訊員開玩笑說,咱們應該帶一個女隊員,深入虎穴充當卧底,不就直接從内部瓦解他們了?
聽到這話,我不禁苦笑,隻是靠着心中的一股直覺說,不是那樣簡單。
當時的我當然還說不出個所以然,比如他們對女孩子的要求極高,修密的上師要找一個12至16歲之間的處女,因為隻有在處女的蓮花裡才能取出紅珠。而且此女,體貌一定要十分絕美。
這些行話,都是醜苗兒對我說的。
我們在拉薩駐紮了幾個月,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大昭寺。那地方外地人特别多,聽說妖僧為了騙色編出來許多肮髒借口,專門誘拐内地女遊客,我們小隊每天都去蹲點。
許多人從老家出發,帶着全部家當,有的甚至是從很遠的地方曆經幾個月三步一叩,磕長頭而來的,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心願——在大昭寺朝佛。朝佛的人們圍繞釋迦牟尼佛像轉圈,轉經筒在八廓街中長明的燈下熠熠發光,在空氣中的桑煙味道,在那些信徒誦念不斷的六字真言中、在他們浸滿鮮黃色牦牛酥油的手的撥動下,漫天飛舞着的梵音,根本不會停下來。
那段時間我見過太多虔誠忘我的人,但像醜苗兒那樣的,我這一生也隻有那一次見。
我第一次見到醜苗兒的時候,她看那樣子至多隻有十六七,她的臉上,乃至全身滿是或青或紅,茄紫一般的屍斑,活像是唐卡上走下來的魔女。
她正雙手合十舉過頭頂(那手的高度很誇張,就像準備起跳的潛水員),再放到胸前,然後跪地匍匐,她的手掌撐着一塊小小的木闆正滑過粗粝的地面,擦着地向前伸,兩手、兩膝和頭一起,标準五體投地的姿勢。最後,她的雙手在頭頂朝向大昭寺殿正中的度母大佛像,合十,她輕手輕腳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響動,連戴着的那雙砍掉雙腿才能取下來的腳鐐,都聽話地安靜極了,隻有木闆滑過地面的咔嚓刺耳。
在大昭寺,這樣的聲音日複一日,響成一片,人們像海上的大浪一般起起伏伏。她站起來的時候,我看見她的額頭上已經有了厚厚的繭,像褲子上的一塊補丁。她的右手還套着一枚小計數器,每磕一次頭就撥一下,她沒用佛珠,可能是為了磕頭時更加專注。
每一天,她都會在固定不動的位置做一模一樣的事情,很難不讓人留意她。
過了一個月,我邀請她一起喝茶,我們聊天。
“我叫醜苗兒,”她說,“誰見了我都這麼叫我。”
醜苗兒從黔東南來,已經來了快一年了,她想要磕十萬個等身頭,這是她從家裡出來就定下來的目标。每天早晨從5點左右開始,要磕到中午12點,之後去到旁邊的甜茶館喝甜茶,吃藏面,然後在下午1點回來繼續磕。天黑後,大昭寺外那片半人高的藏紅花地就是她的家。她幾乎是赤身仰卧在冰雪之上的。
醜苗兒說:“什麼時候磕夠了十萬個頭,我就回家了。”
我問她:“為什麼磕頭?”
她很較真地看着我,卻像是講着一件别人的事,說:“為了家裡的人。”
我不懂這些人苦行的方式,難道修行就是折磨自己?我覺得怪誕,不想再聽下去,大多時候我們隻能相互微笑,她說的話我裝作半懂半猜。我再沒有和她一起喝過茶。
藏地高寒缺氧,随行的翻譯很快病倒了,我們連買點日常用品都成了問題。
于是我隻能又找上了醜苗兒。因為我常常看到一群絲纓辮套上串着珊瑚、象牙,腰間挂着金銀佛塔的康巴漢子聚在一起,他們擠在路中間,圍成一圈站着,簇擁着醜苗兒。她不時把手伸進男人們長長的袖子筒裡,她在幹嗎?她在挨個地摸着他們的手指頭砍價。
果然,她的藏語非常好,神乎其神。可每次我問她怎麼學的時候,她就笑着指指自己鼻子上的環,不說話。
醜苗兒面淺,也許發現我還算個好人吧,放下了戒備,之後慢慢熟絡了。
案子一直沒有進展,我很發愁,士氣也一天比一天低迷。好的是上面也沒有催。
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溜達多了,我漸漸信了老人們的話,整個西藏的地形有如曬屍的羅刹魔女,我走不出這裡。我偶爾也會想是不是被忘在無人之地了。我看着那藍天白雲,風緩慢滾動。它們叫人感到時間是死的。
每當這時候,醜苗兒就來了。有時她會從市集上淘幾本軍事雜志或武俠小說,有一次她給我的頭上纏一條大紅色的英雄結,記得她那天帶來劄達縣的白酥油,那是用羊奶做的,聞起來很香,裝滿了我家最大的兩隻瓷碗。她用普洱茶磚熬好了茶,然後加上牛奶、糌粑和鹽,遺憾的是少了核桃。然後她竟真的像畫中的魔女,變出了在獅泉河買的一小袋核桃。
吃飽喝足以後,她開始講故事。
仙女要和山神約會、親熱一番;喇/嘛喝多了,剖死人的屍,說是幫他們的靈魂上天;那個老得快站不住的紮西巴老爹通曉各種呼風降雹威猛真言法,年輕時一個惡咒就可以把仇人的眼睛弄瞎;金塔裡面的銅柱能從大腿裡深深插進盜竊者的身體;還有男喇/嘛轉生為女活佛,女活佛雖因懷春而前功盡棄,但她所修的瑜伽功可以将人身上的病魔轉移到狗的身上、還能在冰河上待三天完全沒事;上師拿頭骨喝水,骨灰抹身,上師是生吃同類的人,但不殺人;倉/央/嘉/措強辯不漏失一滴精/液的房子被特别粉刷成烏金淨土的顔色,成了拉薩遊客光顧的熱門酒館,現在的十五世達□公開教小男孩吮吸自己肮髒皺縮的老舌頭,教信徒兄弟共用一位太太,兒子可以睡母親;而所謂的金剛杵灌頂就是男上師和女弟子當衆雙修,通過雙修證悟空性,男孩子的根器要在度母這裡成熟,女孩子要用身體來供佛,肉身成蓮,半點朱唇,萬客嘗。
“那些人為了達到成佛的目的,怎麼有利怎麼來,紅塵煉心,又何必分别出家在家呢?”她說,“哥,你是純正的白衣,更不必持這個淫邪戒了。”
我趕緊說:“我有未婚妻了,她在北京等我。”
醜苗兒說:“經雲,佛本無相,相由心生。以色止色,以欲解欲;樂空雙運,以欲制欲。”
我打斷她:“這種經肯定不是佛陀寫的,是魔寫的。”
她扮鬼臉,吓我:“魔說,你再不離開藏地,隻會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