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些都是跟案子相關的東西,我得關心這些。可是她柔弱的身體說出這樣強有力的話語,還是讓我心驚,其驚世駭俗,自不待言。她口中的色情仿佛是擔水吃飯,人卻不知生而為人的廉恥為何物,被稍微苦一點的日子壓着動不了,就找到性來發洩,這是退化到什麼程度了?我遞給她一碗青稞酒,請她不要說了。她卻開始抽我的煙。我發現她居然抽得比我還兇,她還抽那種□□似的尼泊爾鼻煙。
但是總之,她的到來,總讓我的夜晚并不虛度。
有一天晚上她沒有來。我枕着大風,心裡飄忽不定仿佛一直被抛在半空中。我頂着大風,去她經常來時的那條路找她。原來她穿了我送她的那雙不合腳的新鞋,腳後跟磨破了皮,痛得走不了路,坐在公路邊。冬天的西藏光脫脫的,我一眼就看到了她。珠峰頂上的旗雲出現,她身後的瀑布就挂在石壁上,一動不動,仔細看形狀有些奇特,像一扇天使的翅膀。
我擔心那個冬天她把自己凍死,就提議她去住旅館,房費我來出,當作是翻譯的報酬了。
我說:“到處都是野獸的聲音,你一個人太危險了。”
她說:“那聲音是大自然的小精靈被囚禁在裡面,每逢夜深了、人靜了的時候,渴望出來透一透氣。”
她委身的那地方,藏紅花的雄蕾在枝頭急急地勃/起,尖形布滿毛刺的肥厚葉片也在栅欄間尋找瘋長的裂隙。這次換作我很認真地看着她:“我真的對你刮目相看了。”
冬沒結束,春快要到來的時候,西藏開始下雪。我時常請她留宿。火爐燒着,我卻有一點點麻木。我會把我的一些衣服給她穿,希望她可以節約一些買衣服的錢,買好吃的。有時候,我甚至很喜歡看着她坐在我身邊穿着我的衣服,這感覺,像一家人。
有時候我會想牧區的孩子,真是質樸。忘掉她是一個苗族人。
那天終于想起來,我就說:“我們的通訊員是雲貴人,副隊長是湘西來的,我們請你吃飯,老鄉好好聚聚。也算讓你有家的感覺了吧?”
醜苗兒忽然紅了眼圈,她說:“哥,我知道你們都是好意。但你們不一定懂同情也會讓人很難過。”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哭。但我感覺她是西藏夏天的雨,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不開心的時候黑一下臉,飄來一坨黑雲就會來一下,來時嬌憨,走時懵懵懂懂,去留無意。即便我還沒有見過西藏的夏天。
第二次看到她哭,就在她把我從藏獒的嘴下救出來的那個晚上,她哭得特别傷心,邊哭邊說她不該救我:“一個外鄉人,誰知道會帶來吉祥還是厄運呢?”
我聽她話裡的意思,好像農夫與蛇的故事曾經發生在她身上。
我不敢再往下問了。這場面就像桌上放着一壺涼透的酥油茶,表面結了一層油,讓人很難開口。何況,我原本就是一個嘴笨的人。
她吞吞吐吐地小聲說:“我不想都告訴你。”
我說:“你叫了我一聲哥,我會幫你報仇。”
她搖搖頭說,對自己救下過的那個男孩,心底并沒有恨,隻是想再見他一面,那十萬個等身頭裡,包含了這一樁心願。可見了他,怕又想親手殺了他。可能這就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對他親口說過,情蠱,也就是恨蠱。
那天晚上吃團圓飯,為了熱鬧,叙叙鄉情,我把所有隊員都叫上了。
我又是才發現,她居然這麼能喝,大家最多的喝了半瓶就打住了,她卻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又一杯,停都不停,硬是幹了至少一瓶白酒。忽然就不笑了,醜苗兒哭了,就坐那兒眼淚啪啪掉,砸在面前的酒杯裡。我們幾個大老爺們,突然就不知道該怎麼勸住這孩子,我們就傻愣愣看着她哭,手足無措。
副隊長坐她旁邊,拍着她背,說:“你心裡難受,想哭就哭吧。”
醜苗兒哭得撕心裂肺。
止了哭,醜苗兒說話了。
她說:“你們都像我的家人一樣待我,我的阿爸阿乃,阿哥都沒了,我再喝一杯,今天,我就叫你們一聲哥,以後這一輩子你們都是我哥。”
這話一說,大家紛紛舉着杯子站起來。而我,未婚妻逼我戒酒好幾年了,我是有家室的人,我不可能跟他們胡鬧。
可是醜苗兒從桌子底下掏了一把好長的尼/泊/爾彎刀遞給我,刀入我手,烏茲鋼錠的,挺沉,刀背上還刻有廓爾喀将軍的名字。
她說:“哥,這是我送你的。”
一個通宵過去了,天慢慢放亮的時候,這把彎刀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蒙昧的天光中有一個低沉而蒼老的聲音,我至今忘不掉那個喇/嘛的長相,他的表皮收縮了所以把耳朵拉得特别地長,像一具高度腐敗的人屍,肚子如洗衣機攪動,呼聲大如雷。藏民皆拜伏如奴隸,感激喇/嘛對他們這樣微不足道的螞蟻一般生靈的撫慰。
我和我的小隊,無不喝得酩酊大醉,一個不少,一個不落地被妖僧活捉,一網打盡。就是這麼個醜得出奇的苗族姑娘,硬是把我們全騙得服服帖帖。
通訊員還是那麼達觀,淪為階下囚之前,他還有興緻研究這個:“你再看看她,是男還是女?”
醜苗兒眼睛突然睜大,對着腳下放空。
喇/嘛卻對她說:“你那個穢臭不堪,曆經不知多少世輪回,瓦查尿溺的身軀,上師為了淨化你才加持你,你哪裡還有世俗男女分别?”
醜苗兒拽住了喇/嘛的袈裟,我生怕醜苗兒的那隻手突然斷掉。很快,她便再也不敢生出反抗之心,伸長舌頭,獻出了自己的名号和心咒。
我在布達拉宮的雪城監獄裡寫下這些,看到這裡的人,請謹記這個職業騙子曾是苗族的聖女,藏地的俱生空行大佛母,還在麥莫溶洞裡扮演過神奇的鲛仙,不但可以開口說話,淚流成珠,而且無所不知,信徒衆多,斂财無數。在我着筆之時,他已在西藏親英分子的幫助下,逃亡英國。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京津衛戍區總參部陸峥,他的真名叫藍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