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煌煌,枝頭上的一隻麻雀撲棱着翅膀從東邊跳到了西邊,下一刻,又被來自腳下的嘈雜聲一驚消失在了飛檐之後。
張鶴儀收回視線來,舉起手中的杯子輕啜了一口清茶。
張狂回京三日,大多數時間都在皇宮和兵部,今日趕上休沐,皇帝特意提了一嘴要張狂在大将軍府好擺一場慶功宴。有陛下的聖谕,這一場宴席,是推脫不成謙讓也不成了,想着簡松映“珠玉在前”,張狂一邊嘀咕着自己一把歲數和小孩一樣折騰,一邊招待人張羅着,等到繁瑣的大事小情都安排妥當了,方才穩當地坐下。
已立了冬,不能讓客人在庭院中混着沙子吃西北風,桌台都被搬到了大将軍府的廳堂内,再加上此等場合,必然是要有簡祭酒夫妻二人親臨,倒是比當時簡松映回京時那一場宴席看上去要熱鬧些。
大将軍府比祭酒府要寬敞些,半大不小的地方臨時搭了個戲台子,濃墨重彩裝扮着的男女花旦在一群武将中央唱着宛轉繞梁的戲語,好戲一出又落一出又起。
張鶴儀沒有看演得正熱鬧的那出戲,聽着戲聲獨自出神,心中覺得少了些什麼。忽然手背被人碰了一下,張狂用酒杯底在張鶴儀的茶杯上沿碰了個響,鬧哄哄的絲竹聲中傳來他低沉的嗓音,“嘿,小子,吃菜……”
下面說的什麼還未來得及聽清,就見陳錦就推了張狂一把,堂堂大将軍被久被傷病煩擾的夫人輕飄飄一推就堆笑着噤了聲,張鶴儀看着兩人,恍惚間宛若做了一場大夢。張狂大抵說的是什麼“看你瘦骨嶙峋的”或是什麼“多長幾兩肉”之類的,每次都是這幾句話,倒着都能寫出橫豎撇捺來,一晃眼,過去的場景成為了今日的舊影。
張鶴儀當着張狂的面狠狠地夾了一大筷鴨肉,肥的流油,兩口塞到了嘴裡,仿佛要彰顯自己身強體壯似的,吃完舉起杯子和張狂又碰了個響。張狂一愣,回頭和陳錦等人對視一眼,笑着又是一杯烈酒。
仿佛惟有簡祭酒心疼孩子似的,一會兒他便給張鶴儀叫來壺清茶,一邊慢條斯理品味着戲曲中的平仄,一邊挑眼和這位許久未見仍是“相見兩厭”的老朋友擡杠,“鶴儀啊,慢點,你爹不至于跟你搶。”
張鶴儀聽得直憋笑,人聲頓時切切實實地成了今話而不是舊談。身邊的張狂和簡行宛若無人地鬥着法,陳錦和李從嬰像看熱鬧一般在一旁笑,觥籌交錯之際,似乎讓人無暇思考别的什麼。
這邊還哄鬧着,那邊忽然傳來一嗓子,張鶴儀一扭頭,打扮得像個雪團子似的簡小八張開雙臂就撲到了他懷裡。踮着腳尖對着他的耳朵呼出一團冷氣,簡小八一雙秀氣的狐狸眼對着他眨巴,低聲細語,“哥哥,胡大人送伯伯的鶴飛出去了!那邊圍了一群大孩子,都堵着看呢!”
張鶴儀為她整理了淩亂的頭發,随即告了别随她一路過去,身後張狂脫不開身,隻能半埋怨半囑咐地傳話來,“欸呀,這老胡,寒冬臘月給我送這勞什子鳥做什麼!關着怕死不關怕飛了!”
如今張家在朝廷中地位之重,不少人上趕着送些貴重玩意兒表示巴結,山珍海味就算了,好巧不巧地弄來個飛禽活物來,吃不得又供養不活,稍不留神還在皇帝那獲個罪過。張鶴儀深知這裡面的重要性,三步并作一地跟着小八疾步而去。
後院之中,朱紅的瓦牆映着一棵曆經風霜的青松,結了薄冰的水榭上,一隻白鶴孤然屹立,細伶伶的鶴足毛筆一般在冰面上描着,冬日暖陽裡,一幅天時地利鳥樹合的田園畫。
還隔着幾步路的距離,張鶴儀就聽見了那群半大孩子的叫嚷——其中有年紀稍大點的,幫着前來捉鶴的下人們維持着局面,伸展雙臂把人往亭子裡面推;還有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猴孩子趁人不注意往那冰面上踩去;另一邊,更有人對着景色啧啧稱贊,不由得詩興大發,高聲吟詩一曲。
“諸位兄台莫要擁擠,且聽蘇某吟詩一曲——”這人捏着剛長出來的細碎小胡子悠悠然道,“自古有這松鶴延年一說,松,乃鶴之友,鶴,則松之友……”
好一堆幹巴巴堪比柴火的廢話!
張鶴儀把一心看鶴的簡小八安置好,另同那照料白鶴的人交談了幾句,瞧着冰面之上那白鶴生龍活虎的樣子心先放了一半,推開人流繞到另一邊岸邊,那白鶴卻忽然展翅飛了起來。
白鶴展翅,更是别有一番風景。這一飛,再落下來便落到了那松樹旁。
“呀!這就叫,就叫……”那邊對詩仿佛到了高潮,“一棵枯松映鶴儀!啊,妙哉妙哉!”
對面似乎真的因為這一句話安分了不少,甚至比試起來,要分個高下,有那聰明且身份尊貴的,終于注意到了張鶴儀,朝他喊道:“張大人,您來評評,什麼枯松,哪有踩一捧一之說?白鶴活生生,那松怎麼就死了?應當是孤松映鶴儀啊——”
張鶴儀還被這活潑到叛逆的白鶴弄得不知該如何是好,聽到這話停下手中的動作,擡起頭看向松樹旁的白鶴來,白鶴乖巧地提溜着眼睛,看向他。